电话里的提示音很轻,却重重地扣在黎谬加的心上。她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或许是正在打电话?她想在寒风中拢住那唯一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再次按下了那个名字。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仿佛是不甘心,也不相信,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拨,再重拨,直到手机发出它无声的抗议 —— 电量告急,自动关机,世界被彻底拉下电闸。
原来命运想要击垮一个的人时候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它不止会给你重重一击,还会在你惊愕心碎之时补上无声一刀。
可黎谬加竟在此刻想要发笑,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不剩。真好。也许失去,就是唯一能真正妥善收藏它的方式吧。她几乎要感谢这彻头彻尾的孑然一身。
她缓慢起身,动作慢到甚至有些卡帧,脚步却异常地稳。她走进漆黑一片的浴室,没有开灯。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切割着她,像牢笼的栅栏。
她定定地站在镜前良久,黑暗中,那张模糊的脸孔似乎失了面目。更准确的说,是失了陈旧的面目。
她向虚空中伸出手,缓慢地、轻轻地触碰到镜面的冰冷,触碰海水,触碰火焰,触碰这注定要淬炼她的寒冰与真火。那指尖沿着镜中轮廓缓缓移动,描摹她即将新生的面目。
黎谬加缓缓地、郑重地将前额抵了上去。冰与火透穿每一个毛孔,越过颅骨,直抵每一个神经末梢。
“Bonnie…”
她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一种加冕。她看见镜中的自己长出了那双棕色的眼睛,犀利的,淬着火焰的眼睛。
隔天傍晚时分,黎文博终于姗姗归家。手里依旧提着那个精致的公文包,仿佛那是他穿梭于两个世界、维持体面的通行证。他脱下大衣,习惯性地想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动作却在看到客厅里凝滞的气氛时,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沈美萍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头发挽起,脸上薄施脂粉,试图掩盖病容,却更像是在苍白底色上画出的易碎妆容。她看着黎文博,唇角细纹也无法遮掩挂着钩子。
“哟,大忙人还知道回来?怎么,那边的…‘学术研讨会’开完了?”她特意在“学术研讨会”几个字上咬了重音,这抹嘲讽令她满意,令潜藏唇角的钩子更具弧度。
黎文博立刻皱起眉来,儒雅面具满盘裂痕,“美萍,你身体不好就少说两句,好好休息。”关怀掩盖不耐,却只是欲盖弥彰。
“休息?”沈美萍步步紧逼,眼神里的怨恨如同实质,“等我死了不就彻底休息了吗?怎么?这都等不及?迫不及待要享受你的天伦之乐了?”
“胡说八道什么!”
沉稳的男声陡然拔高,“我整天在外奔波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学校的事情我要忙,公司的事情也要管!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呵…”这番义正严辞让一直静默的黎谬加发笑。
“你笑什么?也不知道好好安抚你妈!”
最后一块火星终于投入了火药桶,命运想要慢炖她,而她决意顺应这命运也背叛这命运,暴烈地燃烧吧。
“为了这个家?”声音是火光,要把这空间里的一切污浊点燃,“爸,你所谓的为了这个家,就是在我妈确诊癌症、生命垂危的时候,去关心你那个宝贝儿子的航天飞机画得好不好?”
黎文博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女儿,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黎谬加!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你的教养呢?!”
“教养?”
那一瞬黎谬加在想什么呢?她想到了这位道貌岸然的父亲曾在她幼时尊尊教诲 —— “加仔,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人心,是多么割裂啊。
黎谬加想,此刻她的表情一定狰狞得难堪,“你教我什么了?教我怎么在结发妻子病榻前表演情深义重?还是教我怎么在另一个家庭里扮演慈父?你教得可真好!你的哲学著作里有没有专门一章专门论述这种高超的、并行不悖的情感管理模式?我可得好好拜读!”
这话语太过锋利,太过**,彻底撕碎了黎文博所有的伪装。他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羞愤交加,口不择言地吼道:“住口!我辛辛苦苦培养你,送你出国读书,就是让你学成回来,用这些歪理邪说来忤逆你的父亲吗?你看看你自己!牛津博士,听着光鲜,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解决家里的实际问题吗?”
“你要是真有点出息,真有点孝心,明知道家里公司情况不好,就该去投行,去券商,一年挣几百万,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回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躲在家里对着父母大放厥词!”
“回报?孝心?”
黎谬加重复着这两个词,她不愿流泪,流泪意味着软弱,可眼眶无法抑制地发红,“原来在你眼里,我的价值,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笔计算回报率的投资,是吗?”
“你…逆女!”黎文博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黎谬加,半晌,猛地抓起刚刚放下的公文包,转身就往门口走,步伐快得像逃离瘟疫。
“我没办法跟你们沟通!不可理喻!”
“嘭 ——”
摔门声震动黎谬加的心房,她无法止住眼泪,也无法放下讥笑,她成了一张被笑与泪涂抹成残次油画的失败作品。
而在这死寂的画作上,竟还有人要添上几笔败笔 —— 那是来自她母亲的声音,最是轻柔的利刀。
“谬谬…”
沈美萍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伸出手,似是想要上前宽慰,却在即将触及时回转,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旗袍的领口。
“你怎么能…那么说你爸爸呢?”
那是黎谬加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刀锋划过,“他是不对,是有错…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这么说他是彻底伤了他的心。他要是寒了心,以后…以后这个家可怎么办?谁来管我们母女俩?”
她顿了顿,目光幽幽地落在黎谬加苍白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一把名为“清醒”的枪,毫不犹豫的上膛,扣下扳机,“你爸爸他…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他对你还是好的,至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表面上他也还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经济上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你现在把他最后这点脸面都撕破了,把他逼到那个女人的怀抱里,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是啊,她和她的母亲,她们从来就不是同盟。她被逼迫着为自己父母的婚姻写下卷尾那日,就该料想到,有一日在对着父亲恶言相向时会生捱这温柔的补刀。
真的会有人死于心碎综合征吗?黎谬加疑惑。如果有,为什么不能是她?她分明听到命运在说“还不够彻底!”,她感觉到那颗被乱枪嘣碎的心掉落一地,但依然没能让命运满意,它碾上它的脚,使尽全力地压了压,又压了压,直至碾成粉末。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心碎没有声音?如果有,那一定会和恐怖电影一样,因音效的叠加而更为慑人,愈加精彩。
还要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呢?
黎谬加缓缓地、一点点地转过身,她回以她的母亲所给予她的同样漠视,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被轻轻拉开一道缝隙,她奇异地感觉到一种褪去一切的轻松,舍弃一切的人穿过她的窄门。
关上,反锁。她背靠着门板,这一次,她没有滑坐下去。她只是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团模糊的黑暗,那里好像有星星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