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透进窗棂时,小龄子轻手轻脚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道:“师父,该喝药了。柳姐姐刚才派人传话,说贵妃娘娘那边有事,她晚些再过来。”
秦序应了一声,撑着床沿慢慢坐起,端起药碗。黑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气味,他仰头几口喝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师父,您的气色好多了。”小龄子接过空碗,脸上带着笑。
秦序没接话,目光扫过窗外掠过的飞鸟,问道:“这两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龄子压低声音:“刘公公那边说是前朝旧档有些地方还需师父您帮忙拿主意,还有……御马监的张公公,前几日在酒桌上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被徐掌印当众斥责了。”
秦序眼神微动,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徐世忠斥责手下,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撇清姿态,再下一剂猛药,就该狗急跳墙了。他掀开薄被,尝试着下床站立,腿上的伤口立时传来钝痛,他连忙扶着床柱稳住身形。
“师父,您伤还没好利索。”
小龄子急忙上前想扶,秦序摆手,自行踱步到窗边。庭院里那株海棠又抽了几支新芽,他望着日渐繁盛的春色,不禁心想:想必花开时煞是美丽,姐姐该会喜欢。
又休养了一段时间,秦序已能正常行走,他向嘉贵妃谢了恩,便回到司礼监应卯当差。
刘公公见他回来,将几份涉及往年赋税纠葛的卷宗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秦序啊,你身子刚好,本不该让你劳神。只是这几桩旧案下面的人理不清头绪,你向来心细,看看能否理出个章程。”
秦序躬身接过,脸上挂着谦逊的微笑:“奴才定当尽力。”
回到值房,他并未立刻翻阅卷宗,而是先泡了杯浓茶。茶水热气氤氲,倒映出一双幽暗的眼眸。这些卷宗繁杂琐碎,牵涉甚广,他自然清楚关键所在,但他不能直接抛出答案,那对于如今的身份来说并不合适。
他耐着性子花了整整三日将卷宗逐一梳理,找出几处前后矛盾记载不清之处,又调阅了户部存档进行比对,最终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呈文,不仅指出了旧档中的疏漏,还附上了合情合理的修正建议。
刘公公看完呈文,颇为意外地看了秦序一眼:“不错,看来这伤一场脑子倒更清楚了。咱家会亲自呈给秉笔。”
秦序敛眉垂目,一副恭顺姿态。呈文上的修正建议被采纳,司礼监还因此得了皇帝一句口头嘉奖,刘公公对他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将一些更紧要的差事也交给他处理。
柳素因奉命来司礼监送嘉贵妃批阅过的宫宴流程,在廊下遇见了秦序。他步履沉稳,脸上已不见病容。两人目光相遇,秦序停下脚步,微笑颔首:“姐姐。”
柳素因也屈膝回了一礼:“伤势可大好了?”
“多谢姐姐照顾,已好的差不多了。”
他声音平和,目光却炙热地黏在柳素因脸上。自从秦序能自己下床走动之后,她便甚少亲自前去照料了,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没再见面。
柳素因抿唇未语,与他错身而过。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秦序仍旧站在廊角,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
晚间歇息时,双儿凑到柳素因身边,小声嘀咕:“素因,我听说秦公公最近在司礼监很得看重呢。前几日那桩麻烦的旧案,就是他给理清的。”
柳素因整理床铺的动作未停:“他向来心细。”
双儿继续道:“我还听御马监那边的小太监说,徐掌印最近火气很大,摔了好几个茶杯了。”
柳素因停下手中动作,略微出神。徐世忠与秦序前世就是争权夺势的死敌,如今秦序伤愈复出,看似低调,实则已在司礼监站稳脚跟,徐世忠怕是要坐不住了。
虽然知道秦序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柳素因心里还是升起一点担忧之情来。重生以来,她所见的秦序似乎就一直在受伤,无论那些过往是有意还是无心,她总归是不想再见他受罪了。
这日,柳素因正在院中擦拭廊庑,双儿急匆匆跑来将她拉到一旁无人角落,声音发颤:“素因,不好了!我刚刚听说,有人在秦公公值房里搜出了巫蛊之物,说是……说是写了皇上和贵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柳素因心头猛地一沉,她抓住双儿的手,力道不自觉收紧:“什么时候的事?谁去搜的?”
“就、就在刚才,是徐掌印亲自带着人去的!人赃并获,秦公公已经被看管起来了!”
徐世忠果然对秦序动手了,这种时刻最忌讳慌乱,柳素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她不清楚秦序留没留后手,但她想尽己所能助他脱困。
“双儿,你之前说徐掌印身边那个叫福安的小太监,最近常抱怨差事苦,还挨过打?”
双儿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
柳素因语速极快:“去找他,就说我这里有份极轻松的肥差,问他愿不愿意要。若他心动,你便问他,今日徐掌印去司礼监之前可曾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异常。”
双儿虽不明所以,但见柳素因神色凝重,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
柳素因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徐世忠此番狗急跳墙,定是怀了一击必中的狠毒心思,这一世的秦序承诺过手段会比前世干净,若他不能有力的反击,还不知会受怎样的苦,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双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兴奋:“问、问到了!福安说,徐掌印今日一早见过永巷那个负责倒夜香的王瘸子,两人在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王瘸子出来时,怀里好像揣着什么东西!”
柳素因眼神一凝,立刻转身朝监舍排房走去,找到了正急得团团转的小龄子。
“柳姐姐!”小龄子见她如同见到了救星。
柳素因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慌,你听着,现在立刻去司礼监找刘公公。不必申冤,只提两件事:第一,徐掌印近日多次向永巷的人赏赐银钱;第二,那写有生辰八字的人偶,缝线是永巷那边常用的麻线。记住,只说线索,不结论断。”
小龄子虽年纪小却机灵,立刻明白了柳素因的意思。秦序出事,司礼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还会被御马监压过一头。她这是要让刘公公起疑去查,才能彻底为秦序洗清冤屈。
“奴才这就去!”
小龄子一抹眼泪,飞快跑了出去,柳素因站在原地,手心满是汗水。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要看秦序自己,以及……司礼监愿不愿意保他。
傍晚时分,消息终于传来。徐世忠身边的那个小太监福安意外落水,被救起后惊惧过度,竟当着众人的面哭喊着指认徐世忠指使他买通王瘸子,将事先准备好的巫蛊人偶偷偷放入秦序的值房。司礼监顺藤摸瓜,在王瘸子住处搜出了剩余的宫缎和麻线,以及徐世忠赏赐的银锭。
人证物证俱在,徐世忠百口莫辩。皇帝闻奏震怒,当即下旨革去徐世忠御马监掌印之职,杖责五十,贬黜出京,发配皇陵效力。而秦序,在被看管了几个时辰后安然无恙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夜色降临,柳素因站在自己住处的院中,看着司礼监方向亮起的灯火。
徐世忠倒了,倒得如此彻底。夺权之路上没了最大的阻碍,秦序……又会如何?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站在月洞门下的秦序。他的身影融在夜色里,看不清神情。两人静默遥望片刻,秦序提步靠近。
他没有问柳素因是如何助他脱险,只是看着她,笑道:“姐姐,多谢。”
“没受什么委屈吧?”话刚出口,柳素因便轻咳一声,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秦序弯唇,将双手伸到她面前,道:“姐姐要亲自检查一番么?”
柳素因瞪他一眼,移开脸低声道:“如今徐世忠倒了,你……”
话未完全说出口,秦序却读懂了她的意思,收起玩笑的神色,郑重道:“我既答应过姐姐,便决不食言。前世种种,秦序悔不当初,但求今生能够赎罪,在姐姐出宫之前,护你安宁。”
“出宫……”
柳素因呢喃重复这两个字眼,脑中忽而浮现出前世那封绝笔信。他当初在信中亲笔写下让她寻觅良人的字句,恐怕也是心有不甘的吧。那如今说出这句话,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见她久不言语,秦序有些慌乱起来,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有旁的意思,若姐姐不愿见我,奴才定会躲得远远的,不让姐姐厌烦。以前做那些蠢事,我……”
“秦序,”柳素因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说不愿见你。”
这时,一名小火者提着灯笼匆匆走来,对着秦序躬身道:“秦公公,秉笔有请。”
秦序颔首,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去,结巴道:“那、那姐姐早些歇息,我、我先告退。”
柳素因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呆傻样子,心里漫上丝丝缕缕的暖意。
“或许……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轻若飘絮的呢喃消散在暮色里,无人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