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光摇曳,在秦序脸侧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柳素因坐在榻前的矮凳上,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指尖还在无意识地颤抖。
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柳素因抬眸看去,目光在他干裂起皮的唇上凝住片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清水,用棉絮蘸了小心地润湿他的唇瓣。
“姐姐……”秦序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她脸上。
柳素因放下棉絮,语气尽量放轻:“醒了?”
秦序试图撑起身体,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得皱起了脸。柳素因按住肩膀让他别动,秦序立刻停止了动作,乖顺得不可思议。
他仰望着她,眼底光亮灼人:“姐姐……你真的在。”
柳素因收回手,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去端桌上的药碗:“把药喝了。”
药汁浓黑,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柳素因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秦序配合地张口吞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的眼神像无辜小兽,依赖又贪恋。
一碗药喂完,秦序额角也出了层薄汗。柳素因放下药碗,拿起帕子替他擦拭。
“夜深了,你歇着吧。”
她起身欲走,袖口忽然被秦序的手指轻轻勾住。柳素因回头,他便立刻松开手,怕惹她厌烦,长睫垂下一片阴影:“夜深露重,姐姐回去不便,不如……就在外间歇息?我绝不敢打扰姐姐。”
这处偏殿外间确实有一张可供休憩的矮榻,柳素因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离开,重新坐回了床边的绣墩,轻声道:“我坐一会儿,你睡你的。”
秦序闻言,唇角抿出一个矜持的笑,乖乖地闭上眼睛,眼皮却时不时掀开一条缝,确认她还在才又安心闭上。
夜色渐深,殿外风声呜咽,将窗子吹得大敞。柳素因起身走到窗边,刚合上窗户,身后传来了秦序的声音:“姐姐。”
柳素因回头,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伤口太疼,他根本睡不着,柳素因一离开就会感到不安。柳素因沉默着回到榻前,替他掖好被角,无声安抚。
“那日在梅林,听到你说想看枯枝开花,后来……我偷偷去浇过水。”
柳素因的手指停住,抬起头看向他。秦序避开她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我知道很傻,但那时就想,万一……万一它真的开了呢?”
柳素因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发顶,唇边弯起浅淡的弧度。
“睡吧,我在。”她低声说。
这句简单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秦序眼圈迅速泛起绯红,重重“嗯”了一声。守着他真的睡去,柳素因才轻手轻脚起身,揉着发酸的腰去了外间。
秦序伤口的疼痛在夜里加剧,柳素因靠在矮榻上浅眠,能听到内间传来极力压抑的抽气声。她起身进去,便见秦序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用这种方式分散伤处的剧痛。
“疼不会说么?”
他转过脸扯出个笑:“吵到姐姐了?我没事,忍忍就好。”
柳素因没理会他的逞强,将太医留下的止痛药粉用水冲开递过去。秦序就着她的手乖乖喝了,药效上来疼痛渐缓,精神便有些松懈。昏黄的烛光为柳素因镀上一层柔和轮廓,秦序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他声音带着睡意,有些含糊:“素因……这样看着你,好像在做梦。”
他的话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起一阵微麻。柳素因拨弄灯芯的手微顿,没有回应,只是听着他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才轻轻吹熄了灯。
明面上秦序救驾有功,柳素因便顺水推舟向嘉贵妃求了恩典,亲自来照料。药太苦,秦序每次都会皱紧眉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柳素因便特意带来一小罐蜜渍青梅。
她将罐子放在床头小几上,语气平淡:“吃完药含一颗,去去苦味。”
秦序一直瞟着那罐梅子,喝完药便迫不及待含了一颗在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地眯眼偷笑。柳素因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姐姐,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
柳素因动作未停,端起清粥喂到他嘴边,淡淡道:“先把伤养好再说。”
秦序点了点头咽下清粥,手指一直轻轻攥着她的衣角,格外乖顺。
窗外天色渐暗,柳素因收拾好碗筷准备离开,秦序叫住她,从枕边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递过去:“这个给你。”
柳素因接过,油纸包里装着几块梅花形状的糖糕。
秦序看着她,眼里蓄起期待:“这是小龄子今日带来的糕点,我尝过了不甜腻,你应该会喜欢。”
柳素因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糖糕口感绵密细腻,带着淡淡的花香,果然不算太甜。
她咽下糖糕,点头道:“嗯,还不错。”
秦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连病气都被冲淡了几分。
柳素因将剩下的糖糕包好揣进袖子:“明日我再过来。”
她转身走向殿门,手刚触到门扉,身后传来秦序的声音:“姐姐,我等你。”
柳素因拉开门走了出去,殿外晚风带着寒意,她拢了拢衣襟,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目送着她离开,秦序才躺回去,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清晨的薄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秦序靠着软枕坐起身,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一株抽出新芽的海棠上。
殿门被轻轻推开,柳素因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来,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她今日穿着浅黛色的宫装,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素雅清丽。
“都有精神看书,看来是好多了。”
秦序弯唇放下书卷,目光随她而动:“劳姐姐挂心,确是松快多了。”
柳素因将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喝。”
他如今能动了,柳素因就不肯再喂药,秦序心里失落又不敢说。喝完药后,他觑了眼柳素因,皱着脸撇嘴道:“姐姐,梅子吃完了,药好苦。”
柳素因正开窗透风,闻言头也不回道:“明日再给你带些。”
秦序霎时喜笑颜开,正要回应,门外传来小龄子压低的声音:“师父,刘公公送来几份文书,说若您精神尚可,便帮着看看。”
秦序收起笑容应了一声:“拿进来吧。”
小龄子捧着几卷文书躬身而入,恭敬地放在榻边。秦序拿起那卷文书,看得专注,时而用指甲在纸页边缘轻划,留下道道印记。过了一会儿,他让小龄子取来笔墨,在文书末尾的空白处写下几行批文。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文书递还小龄子:“回复刘公公,此疏所列条陈甚好,唯‘裁撤冗员’一事,若骤然更改恐生掣肘,不若先从明晰职分入手,更为稳妥。”
小龄子记下,捧着文书退了出去。柳素因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秦序处理公务时游刃有余,与平日里那个撒娇卖乖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她静立片刻,斟酌道:“你如今在司礼监,担的什么职?”
秦序抬眼,语气寻常:“刘公公看我识字,还算细心,便暂理文书房部分事宜,核对往来公文,有时也草拟些不太紧要的条陈。”
柳素因不禁想起之前对他的那些提点,忽然有些自以为是的赧然。他既也是重生,要往上爬不知有多少手段,想来当初也是有意藏拙罢了。
她顿了顿,又问道:“上次你救了我,让徐世忠手下的人吃亏,这回又得嘉贵妃看重,他……会不会趁机找你麻烦?”
秦序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如今自顾不暇。陛下虽未明着重罚御马监,但守卫宫禁不力的印象已经落下,他正忙着四处灭火,短时间内应当没空来理会我这种小角色。”
他话说得谦卑,语气里却并无惧意。柳素因不再多问,转身去收拾药碗。
秦序追着她的背影,眼底漫上紧张:“在这宫里若无半点权势,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护不住你。但我保证,不会再用那些栽赃构陷的腌臜手段揽权,姐姐……不要厌恶我,可以么?”
柳素因忽觉好笑,却故意背对着他,问道:“不用手段揽权,如何登上高位?秦序,你难道不想当万人之上的老祖宗么?”
“当过了,姐姐不喜欢,就不当了。”
平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柳素因神色愣怔,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布巾。她一声不吭收拾好桌案,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殿门合上之前,柳素因清丽的声音低柔传来:“秦序,我……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你了。”
秦序错愕抬头,那道纤细的身影已被隔绝在门外,带走了他失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