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青石上,空洞回响。
今日休沐,双儿还未起,柳素因背靠着墙壁坐了半夜,眼下一片淡青。她支撑着站起身,将窗子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那道身影依旧在,只是不再跪着,而是伏在廊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动不动。柳素因眼睫轻颤,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柳姐姐,”小龄子抬起头,满脸泪水,“师父他……他晕过去好一阵了,我抬不动。”
秦序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嘴唇乌紫,几乎感觉不到活气。柳素因伸手探了探他的颈侧,对小龄子道:“搭把手。”
两人费力将昏迷不醒的秦序架起送回监舍,他又发起了高烧。柳素因让小龄子去熬药,自己动手替他换下那身湿透的衣物。肩胛处的刀伤裂开了,刚结上薄痂的边缘被雨水泡的泛白,血和脓粘在绷带上,一派触目惊心。
换好药,秦序蜷缩在被子里,因疼痛而紧缩着眉头,迷糊中呓语不断逸出唇瓣:“姐姐别不要我……我错了……再不敢了……”
看着他如今这副脆弱模样,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柳素因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一点怜悯,终究无法真的对一个因她而濒死的人无动于衷。她守了他整日,喂药,换帕子,直到他体温终于降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
之后几日,柳素因忙完手头的活计总会抽空去他那看一眼,有时带些清淡的吃食,有时只是替他换换药。秦序每次见她来,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枯草,乖顺得不像话。喂药时,他会就着她的手乖乖喝完,然后偷看她,若被发现,便立刻耳根泛红垂下眼睫,却又忍不住用余光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虽未明说,但两人的关系显然缓和不少。柳素因不再刻意避着,秦序也不敢故技重施,格外珍惜每一刻的温存。
属国使臣朝见,宫中设宴,嘉贵妃点了柳素因随行伺候。宴席设在临水的暖阁,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奢靡。柳素因垂首侍立在贵妃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宴至中途,嘉贵妃起身离席,柳素因捧着狐裘披风跟随。行至一处灯火相对昏暗的园径时,忽闻破空之声从前方传来。一支利箭斜插在脚边,嘉贵妃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口中高呼:“有刺客,来人呐!保护本宫!”
树枝上跃下一名身穿夜行衣的刺客,提着刀就要刺向嘉贵妃。慌乱之中,柳素因用力甩出手里的披风,刺客被兜头罩住迷了视线,怒气更胜。附近巡逻的禁军听见了动静很快就会赶来,他只想速战速决杀了嘉贵妃。
身后就是一座假山,主仆二人避无可避,害怕的抱作一团。眼看着刀劈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从旁冲出一道灰色身影将她们撞倒在地,生生受下了那入骨一刀。
柳素因摔得七荤八素,眼前恢复清明时,只见秦序手拿一柄拂尘与那刺客缠斗。他前世学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显然不够看,身上已添了不少血窟窿,却不肯退却半步。有他拿命来拖延,禁军终于赶到拿下了刺客。
鼻尖草木清香很快被弥漫的血腥气所取代,柳素因看着那道浴血的身影仰面倒下,心中漫上前所未有的恐慌。
“秦序……秦序!”
她头脑一片空白,连站起身都忘了,手脚并用地爬到秦序身边。泪水好似断线的琉璃珠,大颗大颗砸进秦序眼中,与他融为一体。
“你是不是傻……你这个、这个……你不要命了?!”
她语无伦次,哭得无比伤怀,秦序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眷恋地看着她,轻声开口:“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他抬起手臂想替柳素因拭去眼泪,却总是差点距离。柳素因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掌,声音哽咽:“你别说话,太医马上来了,你先别说话,没事了,都没事了。”
秦序咳出一口血,气息又弱了几分,无力地阖上双眸,呢喃道:“别哭……素因,你不是……见过么?”
他是指前世斩首行刑,他那时果然在刑场看见她了。
柳素因此刻全然顾不上什么恩怨了,紧紧扣着秦序的手,不断重复着“别说话”三个字,脑中一片混沌。粘稠湿热的鲜血不断从衣料下渗出,天地间似乎只余下无尽的恐慌,将她紧紧包裹,难以呼吸。
秦序弯起唇角,气若游丝:“抱……抱我,可……”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彻底力竭昏死过去。柳素因僵硬一瞬,立刻撑着地面跪坐起来,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泪水决堤,低声哭吼:“秦序,你不准死!你今天要是敢死……我柳素因永远不会原谅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再次重生,我都不会原谅!你听清楚了!”
太医终于赶来,指挥着侍卫们小心翼翼将昏迷的秦序抬上板车,迅速运往就近的一处空置偏殿。嘉贵妃吩咐太医尽心医治,柳素因不好再待在殿内,退到廊下踌躇不安。
隔了一扇墙,依旧能够闻到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烈酒和金疮药刺鼻的味道。柳素因抱膝蹲坐在廊柱边,听见殿内时不时传出几声难以压抑的痛吼,一颗心被紧紧揪着,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臂。
许久之后,太医终于提着药箱退了出来,柳素因连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殿内。烛光昏暗,映照着榻上毫无生气的脸,那双沉寂的眼眸,一如前世赴死那般空洞。
柳素因走到榻边,颤抖着指尖触上他的长睫。
“为什么……”
困惑和疲惫积压了太久,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前世为什么那样对我?将我当作物件困在身边,日日相对,却又……冷眼相待。今生又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这纠缠了两世,如同梦魇般盘踞在心头的谜团,她今日定要问个明白,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为她豁出性命的人。
秦序转动眼珠,与她沉默对视。
她的眼神格外坚定,他知道躲不过,也不能躲,这是上天赐予他赎罪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脸,低哑开口:“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贵妃宫中,而是在……倚芳园梅林。”
睫毛划过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柳素因微微一怔。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却毫无印象。
“那年冬深,你随嘉贵妃去梅林赏雪,穿着青色的斗篷站在一株老梅树下,对着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发呆。我恰好路过梅林,远远看见你,听见你叹息,声音很轻,就好像漫天飘忽的白雪。你说……‘若能见它开花便好了’。那时我便想,这人是谁……声音这样好听。若能让她如愿,看见这枯枝开花,该多好。”
一段话秦序说的极其费力,缓了好几口气才尽数道来。
“后来,总能……在宫里各个角落,远远看见你。看你坐在廊下观雨,被淋湿了鞋袜还笑得欢心。看你被掌事姑姑训斥,偷偷躲在太湖石后抹泪。看你得了贵妃赏赐的点心,眉眼弯弯像得了什么宝贝。看你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裙角拂过沾露的草叶……”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面上带着浓重的苦涩:“我卑贱如尘,一身洗不净的污秽血腥,连活着都像是苟且偷生,怎敢……怎敢玷污你分毫?连靠近你都觉是亵渎,多看两眼,都怕……脏了你。”
“直到……嘉贵妃兄长兵败,她自身难保,急于寻找新的靠山。她……她看出我对你……不同,便以此作为筹码,提出将你送给我做对食,换取我帮她复宠。我……我鬼迷心窍,我卑劣不堪……我明知那是火坑,明知你会恨我入骨,却还是……答应了。”
他转过脸看向柳素因,眼底溢满悔恨与悲哀:“我只能用那种最不堪的手段将你困在身边,偷得几年能日日看见你的光阴。我知你厌恶,每一次你冷漠的眼神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可是……可是看着你厌恶我,总好过……永远看不见你,连让你憎恶的资格都没有。”
“上天怜悯重活一世,这次,我只想干干净净的,成为……姐姐或许会喜欢的样子。能远远多看你几眼,偶尔得你一句温言,一个不带厌恶的眼神……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骗你,伪装成那般模样,是我不对……姐姐,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跨越了两世的千钧重量,狠狠砸在柳素因的心上。她茫然无措地听着这段剖白,心中巨震。那些怨恨与隔阂,此刻如同寸寸消融的冰雪,汇作一片滚烫酸涩的汪洋。
她不是完全原谅了秦序前世的强取和今生的欺骗,那些日夜里的委屈与痛恨都刻骨铭心,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爱得如此偏执又可怜的人,她再也无法硬起心肠,说出任何一句指责的话。
殿内寂静只闻呼吸,僵持许久之后,秦序精神不济昏睡过去。柳素因矮身在榻前坐下,缓缓伸出手拂开黏在他额角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