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序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额上覆着的帕子干硬冰凉,床边矮凳翻倒,药碗孤零零放在桌上,里面残留着些许褐色的药渣。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怔怔地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底漫上莫名的恐慌。
他从小龄子口中得知,夜里是柳素因亲自照料的,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柳素因不知为何已经彻底将他视作无物。
无论他算准了时间在她可能经过的宫道等候,还是在她负责清扫的区域附近徘徊,她总能巧妙地避开。即便远远望见他的身影,也是立刻转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投来。
无法亲见,他便托小龄子送去她爱吃的蜜饯糕点,结果悉数被原封不动退回。他又借整理藏书阁之便送去些游记话本,她将那几本单独拣出,让小宫女送了回来。
所有的示好都石沉大海,这样的沉默令人心慌。
秦序周身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沉郁,尝过甜头就再难忍受这种凌迟般的冷遇。他打听到柳素因被借去尚服局当差,回程必定会经过通往尚宫局的那条相对僻静的甬道。他提前等在了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宫墙,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屏住呼吸,在她即将走过拐角的瞬间一步迈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柳素因脚步猛地顿住,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那般平静无波。
秦序轻轻皱起眉,语气颇有些委屈:“姐姐为何不理我,可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心底却生出些恐慌来,直觉告诉他恐怕病中那晚说了些什么胡话坏了事儿。
柳素因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眼底不再有之前的温和,却也没有愤怒,只有彻骨的疏离。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抛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吴掌柜。”
秦序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拉她的衣袖,柳素因猛地将手一甩,避开了他的触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一直在我面前演戏,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试探你、怜悯你,很有趣么,老祖宗?”
“老祖宗”三个字她咬得极重,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秦序脸上。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彻底撕碎。
秦序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屈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不是出于宫规礼仪,而是罪孽深重的绝望。
他仰起头,脖颈绷出一道弧线,哑声承认:“是我……骗了你。”
雨水又开始零星飘落,沾湿了他的睫毛,让他眼前的柳素因显得有些模糊。他望着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哀求。
“要打要罚,都随姐姐。”
“随我?”
柳素因冷笑一声,积压两世的怒火与被欺瞒的屈辱,此刻如同被点燃的薪柴般轰然窜起,不断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看着跪在眼前的人,他仰着脸,苍白的面孔在天光下像一张脆弱的纸,眼中盛满了卑微乞求,仿佛真的将生杀予夺的权力全然交到了她手中。
虚伪,做作。
他算计天下,视人命如草芥,将她拉入那等无间地狱,又何曾有过半分真正的卑微?此刻的顺从,也不过是另一层更精致的伪装,企图博取她心软的伎俩!
怒火冲垮了最后一丝克制,柳素因扬手,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秦序的脸上。
“啪——”
声音在寂静的甬道里回荡,格外刺耳。
秦序被打得偏过头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微微肿起。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几息之后才缓缓转回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口腔内壁,尝到一点腥甜。
片刻之后,他竟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满足。他目光落在柳素因泛红的手掌上,哑声问:“姐姐……手疼么?”
柳素因被他这令人不适的反应激得怒极反笑,他果然是个疯子,一个以痛苦为食、以她的憎恶为养料的疯子!
她指着脚下被雪水浸湿的青石板,声音像是淬了冰:“既然喜欢跪,那便一直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她攥紧微微发麻的手掌,挺直背脊绕过他跪着的身影快步离去。绣花鞋踩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决绝。
秦序果真一言不发,在原地跪得笔直。膝下的寒意迅速侵蚀四肢百骸,脸上红肿灼痛,口腔里的血腥气蔓延开,他却觉得胸腔里那股连日来的恐慌和窒息感消散了大半。
她终于肯对他施加惩罚了,这疼痛和羞辱,是真实的,是她给予的。比起之前那视而不见的冰冷沉默,这带着怒火的责罚反而让他感到安心。
至少……她还在意,哪怕是因憎恶而生出的在意。
柳素因回到住处,屋内炭火温暖,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努力将那张跪在雪地里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她告诉自己,这是他应得的,是他欺骗的代价。
双儿端来热水给她盥洗,小心翼翼地问:“素因,你脸色不好,可是在外面受了寒气?”
柳素因摇头,不欲多言。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偶尔能听到积雪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她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晃过秦序那双痛楚的眼眸。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隔着重重宫墙,她什么也看不到,但那道固执的身影却仿佛就烙印在这沉沉的夜色里,挥之不去。
最终,她烦躁地关上窗,吹熄了灯,将自己埋入被褥中。
后半夜下起了雨夹雪,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声音急促而凌乱。柳素因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终是重新点亮灯烛,披衣下床。
她走到屋角,端起那盆已经变得冰凉的洗脸水,推开门走入凄风寒雨之中。
甬道尽头,那个身影依旧跪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紧贴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更显得狼狈不堪。他的脸色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吓人,嘴唇乌青,艰难地维持着跪姿。
柳素因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秦序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雨水顺着额前湿透的发丝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底却瞬间燃起一点光亮。
柳素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端起那盆洗脸水,朝着他兜头泼下。
她的声音比雨雪更冷:“滚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秦序被冰水呛得说不出话,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狼狈到了极点。他抬起湿漉漉的脸,那双被雨水冲刷过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怨怼。
他顺从地朝着她叩首,额头触碰在石板上,发出沉闷一响。
“谢姐姐……教训。”
他挣扎着想站起,然而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膝盖处传来钻心的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柳素因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的小臂。
那触感让她心头一悸,像是摸到了一条湿滑冰冷的蛇,她猛地收回手。
秦序看着她迅速远离的动作,眼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光亮又被无情掐灭。他不敢再看她,用手臂撑着地面站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踉跄消失在甬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