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因明确向小龄子以及所有可能传话的人表示不愿再见到秦序,亦不收任何来自他的东西。她将他彻底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如同亲手剜去一块腐肉,决心不留半分牵连。
秦序却不甘从她的世界里真正消失,他像是一道无孔不入的影子,沉默地盘踞在她周遭。
曾故意克扣柳素因份例菜蔬的御膳房太监某日意外跌入了馊水桶弄得浑身恶臭,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随后便被调去了更苦更累的杂役处。
曾在背后肆无忌惮嚼她舌根的低阶宫女不知怎的得罪了掌管人事的嬷嬷,被一纸调令发配去了永无出头之日的浣衣局,终日与沉重的衣物为伍。
这些事发生得悄无声息,桩桩件件都精准地清除了她身边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和恶意。柳素因心中冷笑,这雷霆手段,除了秦序不作他想。
她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愈发烦躁。
这算什么,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她不需要,她只想与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真相大白,重生后唯一的念头也没必要再坚持,柳素因如今只想好好办差,熬到放归出宫那日,一切便与她无关了。
她奉命去司设监领取一批新的宫灯,司设监与御马监相邻,院落宽敞,堆放着不少杂物。她正低头清点数目,一个面色倨傲的太监晃了过来,显然是徐世忠手下得力之人。
那太监吊梢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语带轻佻:“哟,这不是嘉贵妃眼前的柳姑娘么?怎么,贵妃娘娘宫里连个能使唤的粗使太监都没了,要你亲自来干这粗活?”他故意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恶意揣测,“还是说……姑娘另有什么私密事,要借这地方办?”
柳素因脸色一沉,不欲与这等人纠缠,抱起那捆宫灯就想离开。那太监却侧身一步拦住她去路,嘿嘿一笑,伸手竟想去捏她的脸颊:“跑什么?让咱家瞧瞧,这张小脸是怎么把贵妃娘娘哄得团团转的……”
他的手尚未碰到柳素因,斜里猛地插入一人挡在她身前。秦序比那太监高了半个头,此刻像是一堵沉默的墙抵在二人之间。
他对着那太监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张公公恕罪,柳姑娘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取宫灯,耽搁了时辰,若娘娘怪罪下来,咱们都吃罪不起。”
他语气谦卑,话语内容却句句绵里藏针,那张公公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噎,脸色变了几变。他自然不敢得罪嘉贵妃,方才不过是仗着徐世忠的势想趁机羞辱柳素因一番,此刻被秦序当众点破,若再纠缠反倒落了下乘。
他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瞪了秦序一眼,啐道:“呸!什么下作玩意儿,也敢在咱家面前充人样!”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柳素因抱着宫灯站在秦序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诚然,她厌恶他的欺骗,憎恨他的算计,可方才那一刻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又让她心头发涩,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序缓缓转过身看向柳素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张公公走出几步,越想越气,竟折返回来,袖中滑出一把锋利小刀,不管不顾地朝着秦序后肩胛狠狠刺去,口中骂道:“狗东西,叫你多管闲事!”
柳素因霎时面无人色,惊呼道:“小心!”
秦序本可以轻易侧身避开,或者干脆利落地制住对方,但他身旁还站着柳素因。如果他躲开,这一刀可能会伤到她,如果他反抗,与御马监的人当场动手,徐世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最终很可能还是会牵连到她。
脑中转瞬闪过千万种念头,他身体僵了一瞬,竟不闪不避迎向那柄刺来的小刀。
利刃入肉的声音格外清晰,秦序闷哼一声,转过身踉跄抱住呆愣的柳素因,左边肩胛处瞬间漫开刺目殷红,染透了灰白的官服。他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那张公公也没想到他竟不躲,愣了一下,随即被闻讯赶来的司设监掌事和几个小火者按住。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呵斥声辩解声嘈杂不堪。秦序耳中嗡鸣,额角因剧痛渗出冷汗,却还是努力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断断续续:“姐姐……有没有……伤到?”
那眼神里没有对伤痛的恐惧,只有对她的担忧,仿佛在试探地发问:这样,姐姐能消气一点么?
柳素因垂下眼睫,看向沿着苍白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朵朵红梅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腥气再次随风飘入鼻腔,那血色过于刺目,比前世刑场上的所见所闻更让她心惊。至少那时,秦序流出的血是冷的,是罪有应得。但此刻,这不断涌出的温热血液,是为护她而流。
周围混乱的人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她只能看到他因疼痛而略微佝偻的身形,和那双执拗地等待一个答案的眼睛。
心头那股恶气依旧堵着,她气他的欺骗,更气他此刻这自残式的赎罪。可看着那淋漓的鲜血,她终究无法真的硬下心肠,眼睁睁看着他流血殆尽。
她冷着脸取出一块手帕,用力按在他不断渗血的伤口上:“自己按住!”
火上添油般的疼痛让秦序额角青筋跳动,忍不住喘息出声。被这般粗暴对待,他却眼神亮得惊人,一眨不眨盯着柳素因瞧,仿佛她所给予的疼痛是什么甘之如饴的赏赐。
柳素因被他这反应气得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抱起那捆宫灯,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那道灼热视线一路跟随,令她如芒在背。
回到嘉贵妃宫中交了差事,她面色如常地应对几句问询便退回住处。柳素因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有些坐立难安。
秦序那伤口瞧着很深,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会影响到那半边胳膊,往后办差也有诸多不便。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最终还是翻找出肖淮曾经送她的一瓶金疮药,紧紧攥在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监舍内依旧弥漫着那股潮湿沉闷的气味,秦序那间屋子的门虚掩着,柳素因站在门前,心里忽然打起了退堂鼓,踌躇片刻才伸手推开。
屋内,秦序正斜对着门口坐在床沿,上衫悉数褪去堆叠在腰间,露出清瘦白皙的上半身。左侧肩胛下方,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仍在缓缓渗着血珠。
小龄子不在,他正用没受伤的那边手费力地清理血迹,动作间不免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冷汗直冒,手臂肌肉微微发抖。
听到推门声,秦序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他面上的阴鸷迅速被慌乱和不知所措取代,下意识抓起一旁的衣服遮住身体,却因动作幅度过大而痛得闷哼一声,脸色更白。
“姐姐,你……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干涩,分外可怜。
柳素因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那道**的伤口上,比隔着衣服看时更加触目惊心。她三两步走过去,夺过他手中那块脏布扔到一边,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在清水里浸湿、拧干。
“坐好,不许动。”
秦序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直了身体,柳素因扯开他遮在身前的衣裳,替他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称得上粗暴,还故意用了几分力气。帕子时不时擦过翻卷的皮肉,秦序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清理完毕,柳素因拿出那瓶金疮药,将白色的药粉细细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秦序身体一阵痉挛发颤,难耐地溢出几声幼犬似的呜咽。
柳素因抬眸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模样,心念一动,轻声道:“肖淮给的药,受着。”
秦序闻言只低低“嗯”了一声,再无他话。柳素因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秦序又会吃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醋,有骨气的不肯用这瓶药呢,看来这会儿着实是痛狠了,她心里莫名就松快许多。
她不是不恨他的欺骗,也不是不厌烦他的偏执,只是……她无法真的漠视他这自毁式的付出。这付出跨越了两世,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撒好药粉,她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干净布条,开始为他包扎。因为伤口位置不大方便,她需要微微俯身,双臂绕过他的身体,才能将布条在他胸前和背后缠绕固定。
这个姿势,就像是她从身后拥抱住他温存,两人俱是一僵。
柳素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血腥味和药味的清冽气息。秦序则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偏过头去,耳根红得几欲滴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这片刻做梦都不敢奢求的靠近。
柳素因强迫自己忽略这诡异的气氛,手下动作加快,利落地打好结。包扎完毕,她立刻直起身,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秦序仿佛这时才重新学会呼吸,大口地喘了几下,又牵动伤口痛得皱紧了眉。他抬起头飞快瞥她一眼,唇角忍不住上翘:“多谢姐姐。”
柳素因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背对着他冷声道:“秦序,别再玩这种苦肉计。”
他眸光闪烁,望着她乌发下露出的那段雪白脖颈,一字一句:“不是计,姐姐。为你,死也是甘愿的。”
柳素因张了张唇,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屋门再度合上,将那令人窒息的深情与偏执一同关在了陋室之中。
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带着江南烟雨般的缠绵,却又透着北地深冬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