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眼下泛青精神不济的,怎么,昨夜是去会旧相识了?本宫可是听说,前几日在御马监有一侍卫与你相谈甚欢啊。”
嘉贵妃斜倚在暖榻上,目光在柳素因脸上停留片刻,面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柳素因心头一凛,屈膝恭敬道:“娘娘明鉴,那日只是碰巧遇见便说了两句闲话,不敢有违宫规。”
嘉贵妃将手里捻着的葡萄丢回盘中,面色又冷了几分:“是么?宫里人多眼杂,你如今在本宫身边更需谨言慎行。宫女与侍卫过从甚密是什么罪名你应当清楚,若是牵连本宫……”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柳素因垂首道:“奴婢明白,谨记娘娘教诲。”
从正殿退出,柳素因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接下来几日行事愈发小心,也没再让嘉贵妃抓到什么错处,然而肖淮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从双儿那里得知,肖淮前几日因巡查失仪冲撞贵人被罚俸三月,并调离了御前去西华门值守。西华门是宫中最为偏僻的宫门之一,这显然与降职无异。
时机如此巧合,她立刻想到了秦序曾经对肖淮的敌视。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出自己重生后插手太多,此时的秦序对她渐渐抱有了些歪心思。只有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在司礼监的职权范围内不动声色地做到这一点。
又是这样肮脏的算计,果然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心性,哪怕还没浸染权势也如此令人厌恶。他凭什么干预?凭那莫名其妙的感情,还是凭那看似卑微的守护?
柳素因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全是被冒犯的恼怒。她寻了个由头往藏书阁后面的值房走去,在一处僻静的廊庑下堵住了抱着卷宗走过的秦序。
见到她,秦序脚步顿住,眼中闪过讶异:“姐姐怎么来了?”
柳素因不想绕弯子,直接问道:“肖淮被调职罚俸,是不是与你有关?”
秦序抬眸看她,眼神无辜:“姐姐为何认定是我?或许是他自己行事不周冲撞了主子也未可知。再说,奴才哪有这等能耐?”
柳素因看着他这副不肯认账的模样,心头火气更盛。她逼近一步,声音染上怒意:“秦序,你看着我,你心里清楚是谁做的。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凭你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秦序沉默地看着她,眼底那抹无辜渐渐褪去,抱着卷宗的手蜷缩收紧,指节泛白。
两人无声对峙,寒风穿过廊庑撩起柳素因心中冷意,她一言不发回了住处。
柳素因刚熄灯躺下,屋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夹杂着一道带着哭腔的嗓音:“柳姐姐!柳姐姐您睡下了么?求您去看看师父吧!他……他下午回来就有些不好,晚上淋了雨去送文书,这会儿烧得滚烫,嘴里一直念着……念着姐姐……”
喊话的是秦序身边的徒弟小龄子,柳素因记得这个人。她心里计较着肖淮的事,但想起离开时秦序那难看的脸色,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重新点亮灯烛,从匣子里翻出一瓶药粉,跟着焦急的小龄子出了门。
监舍排房低矮潮湿,秦序住的那间更是狭小,只容一床一桌一凳。他蜷缩在床铺上,脸颊泛起潮红,呼吸急促而沉重。
小龄子抹着眼泪:“师父不肯惊动旁人,药也没喝……”
柳素因走过去伸手试探秦序额间的温度,正欲收回手去倒水拿药,手腕却覆上一片灼热。他力道大得出奇,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柳素因拧眉回过头,只见他眼神涣散迷蒙,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含糊不清:“姐姐……别去看他,只看我……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重复,执拗得像个孩子。那声音里的卑微祈求和满溢的占有欲混杂在一起,不断冲击着柳素因的耳膜。她试图抽手,秦序却握得更紧,不让她有半点挣脱的机会。
小龄子在一旁手足无措,端着药碗,眼泪汪汪地看着柳素因:“柳姐姐,师父他……他一直这样念着……”
“姐姐,我比他……比他们都……”
他含糊地呓语着,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因高烧而格外湿润迷蒙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固执地凝望着她。
柳素因看着他这副模样,白日里的怒火竟被浇熄了大半。她任由他握着手腕,另一只手拿起小龄子准备好的湿帕子,轻轻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秦序安静了下来,紧握着的手力道微松,但依旧不肯放开。
柳素因叹了口气,对小龄子道:“把药给我。”
小龄子连忙将药碗递过来,柳素因试了试温度,刚好入口。她侧身在床沿坐下,被他紧握的右手动弹不得,只好用左手小心地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他唇边。
“秦序,吃药。”
他乖顺地张口,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每次吞咽都显得费力,浓黑的药汁偶尔从嘴角溢出,柳素因便用帕子轻轻拭去。
喂完药,柳素因将小龄子打发去休息。狭小的屋内只剩两人,一盏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寂静。
秦序的呼吸依旧灼热,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柳素因不厌其烦为他更换额上的帕子。他似乎陷入更深的梦魇,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惊悸般抽动一下。
“冷……”他含糊地呻吟,蜷缩起身体。
柳素因看向他身上盖着的薄棉被,伸手摸了摸,眉心微蹙。她环顾四周,屋内并无多余的被褥,略一沉吟,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展开,轻轻盖在被子上。
病中的秦序似乎格外缺乏安全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了手上的力道。柳素因任由他握着,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这间陋室。
除了一床一桌一凳,几乎空无一物。桌上整齐地放着几本书册和笔墨,空气里除了药味和皂角气息,还萦绕着浅淡的书卷墨香。前世她在秦序身上也曾闻到过墨香,但总会被浓沉的熏香掩盖,不似这般清冽。
此刻柳素因倒觉得,那些华贵的熏香还不如这天然的气息更适合秦序。如若她的重生可以扭转定局,或许……应该帮他一把,不让他被那些肮脏的世俗**淹没,就当是报答他最后为自己做的那些安排。
她胡思乱想着,时间就在雨声中缓慢流淌。后半夜秦序开始出汗,里衣很快被浸透,柳素因试图抽出手去打盆水给他擦身,他却立刻不安地躁动起来:“别走……姐姐别丢下我……”
柳素因只得放弃,用左手勉强拧干帕子探入被中,替他擦拭脖颈和后背。触手所及是他凸起的肩胛骨,轮廓清晰可辨,瘦得令人心惊。
天快亮时,秦序的体温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紧握着的手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柳素因慢慢将手腕从他已然无力的掌中抽出,腕骨处印着一圈清晰的红痕。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麻的手指,准备起身离开。
恰在此时,秦序翻了个身,唇瓣翕动,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柳素因本未在意,俯身想去拿盖在被子上的外衫,靠近时却听清了两个字眼:素因。
她动作猛地定格。
他叫她名字,而不是“姐姐”?
柳素因有些疑惑,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些,去留意他的话语。
“……别怕,江南……吴掌柜可信……”
这些字眼如同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柳素因的脑海,她四肢百骸瞬间窜起冰寒刺骨的凉意。
吴掌柜,前世那个奉秦序遗命将她秘密送往江南的中年男子!此时的秦序绝无可能预知这些安排!
唯一的解释,残酷而清晰地摆在眼前。秦序和她一样,带着记忆重活了一世。
所以,他才会在她试探时,精准地抓住往上爬的机会。
所以,他才会知道她畏寒,送来那个手炉。
所以,他才会对肖淮的存在如此抗拒,暗中出手打压。
重生以来他展露的所有温顺与卑微,在这一刻都被打上了刻意伪装的烙印。
柳素因失控地站起身,幅度太大带倒了床边的矮凳,发出刺耳的杂音。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死死盯着床上再度陷入昏睡的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很快又被迅速弥漫的厌恶所取代。
秦序,他就这样看着她像个傻子一样接近试探,甚至因他受伤而心生怜悯,看她被困在这出纯良无辜的戏码里被耍的团团转!
那些因绝笔信和重生后漫上心扉的同情此刻都显得无比荒唐可笑。即使重来一世,他也还是这样,满心只有肮脏的算计,可怜她居然还在想着将他拉出深渊。
一个生来就满身泥泞的人,又如何能脱身污沼?
太傻了。
柳素因心脏狂跳,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踏入尚未完全褪去的夜幕之中。
雨势渐歇,她回到住处凝着逐渐亮起的天色出神。腕上红痕隐隐作痛,心底却是一片冰封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