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训依旧冗长,柳素因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落在远处那群小火者身上。秦序依旧垂着脑袋站在最边缘,干活时手脚还有些僵硬。
训话的太监嗓音尖利,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宫规戒律。好不容易熬到解散,柳素因站在原地,默默看着秦序收拾训话时用来示范的杂物。他抱起那堆杂物离开,脚步比昨日更沉,她便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序将杂物送回内书堂旁边的值房,出来时手里多了盆脏污的布巾,迈步朝着井台走去。
井台边站着几个洗衣的内侍,见他过来,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胖内侍故意将脏水泼在他脚边,溅湿了他的裤腿和鞋子。
“哟,对不住啊,没瞧见。”胖内侍嬉皮笑脸。
秦序垂下眼睫,低声道:“不妨事。”
他绕开那摊水渍,走到井台另一侧空着的位置,放下木盆开始打水。井绳粗糙,他手上的伤口受不住摩擦,动作有些迟缓。那几个内侍在一旁挤眉弄眼,高声嗤笑。
柳素因站在一株海棠树后静静看着,秦序打满了水,将手探进盆中搓洗,皮肤很快被冻得通红。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角,纠结几息后还是走了出来。
宫女地位比这些没品阶的内侍高,几人见到她便收敛了神色,四下散开。秦序搓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但没有抬头。
柳素因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水里那双手上,语气平淡:“这差事原是他们的,推给你做,你可甘心?”
他这才抬眼,唇边勾起清浅的笑:“分内之事,不敢推诿。”
柳素因沉默片刻,随后倾身靠近,将声音压低了些:“我昨日路过藏书阁,听见王秉笔身边的刘公公抱怨,说阁内许多前朝旧档受潮霉烂,急需人手整理,却寻不到足够细心识字的。另外……刘公公最喜勤勉好学之人。”
秦序搓洗布巾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浑浊的水面上,半晌后才轻声问道:“姐姐……为何告诉奴才这些?”
“看你顺眼。”柳素因直起身,语气平淡,“去不去,随你。”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放在井台边缘干燥的地方。
“伤药,效果尚可。”她说完这句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
秦序的目光落在那个素白的瓷瓶上,久久未动。直到旁边传来其他内侍刻意加重的咳嗽声,他才伸手将瓷瓶拿起,紧紧握在掌心。
午后,柳素因被指派去御马监送还一份嘉贵妃批阅过的马球会章程。御马监掌印徐世忠与秦序前世是死对头,此处她向来不愿过多踏足。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庭院,将章程交给值守的太监,正欲离开,却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素因妹妹?”
柳素因脚步一顿,回身望去。只见肖淮正从一旁的廊庑下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和笑意。
肖淮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明亮:“真的是你,方才远远看着就像,没敢认。你……你何时进的宫?”
柳素因屈膝行了一礼:“入宫已一年有余。”
“一年多了?”肖淮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关切,“宫中日子可还习惯?伯父伯母他们……”
柳素因出声打断他的话:“劳肖侍卫挂心,一切都好。”
她不欲在宫中多谈家事,更不愿与肖淮有过多牵扯,尤其现下还是在御马监的地界。
肖淮似乎也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赧然地笑了笑,转而道:“宫中规矩多,你若有什么难处,或是需要往宫外捎带什么,尽管来寻我。我如今在御前当值,多少能说得上些话。”
柳素因再次福了一礼,语气疏离而客气:“不敢叨扰。贵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回话,先行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肖淮,转身快步离开。走出御马监大门时,她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瞥向斜对面司礼监的方向。
廊下立着一道清瘦的灰色身影,是秦序。他面朝她所在的方向,目光隔着整个庭院的距离沉沉落在一同出门的肖淮身上。他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柳素因总觉得他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提步离开。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近昏黑。柳素因洗漱完,刚躺上床铺双儿便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低语:“素因,你猜我今日看见谁了?”
“谁?”
“就是那个总被欺负的小火者!我看见他跟着司礼监的刘公公一起去了藏书阁,刘公公还跟守门太监打了招呼,将他调去阁内整理旧档呢。”
柳素因拨弄灯芯的手微顿,火苗晃动了一下,随即燃得更高。
双儿继续感慨:“看来是走了运,被刘公公看中了。这样也挺好,总算能躲开那些欺负他的人了,要不然怪可怜的。”
柳素因没有接话。秦序这哪里是走运,分明是抓住了她递出的那根稻草,并且精准地把握住了机会。毕竟是前世能爬上司礼监掌印之位的人,她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已经有了这般手段,倒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柳素因心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否会影响到这一世的未来,秦序会因为得她指点而更快登上高位么?这一世他们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是不是一开始就该躲着秦序,而不是主动靠近他?
所有的问题,都寻不到答案。
柳素因望着寂静燃烧的灯火,心中一片茫然与纠结。
接下来的几日,她按部就班地当值,没有再刻意去找秦序,但有关他的消息总是有意无意钻进耳朵,令她有些烦躁。
这夜她当值回来,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双儿已经睡下。她走到自己床铺前,正要解开衣衫,动作却猛地顿住。
枕边放着一个小手炉,外面套着棉布。她伸手摸了摸,炉壁尚有余温,里面的炭火显然刚熄不久,正适合暖手。
柳素因拿着那个来历不明的手炉在床边静立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丢弃,就着炉中那点残留的暖意在床边坐了下来。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侧投下阴影,遮住了神情。
……
藏书阁西侧偏殿堆积了一批前朝旧籍,需人整理登记,限期三日。活计繁琐又地处偏僻,是个无人愿接的苦差,柳素因却主动应了下来。
偏殿内光线晦暗,弥漫着陈腐的气味。书架上堆满了卷册,许多已蒙上厚厚尘灰,边角霉烂。柳素因挽起袖子搬来矮梯,爬上爬下将书架高处的书册一摞摞搬下,拂去灰尘,按经史子集粗略分类,再登记在册。
她费力地将一捆厚重的书卷从书架顶层挪下,捆书的绳索因年久而发脆断裂,沉重的书册眼看就要劈头盖脸砸落,一只手从旁侧伸出,用力将柳素因拉开。
“姐姐没事吧?”
秦序气息还有些不稳,应是匆匆赶来救下了她。柳素因惊魂未定,连忙退开一步,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
秦序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册,垂眼道:“刘公公吩咐奴才来看看这边可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刚好赶上。”
柳素因点了点头,道:“方才多谢你。”
秦序不置可否,沉默地帮她扶稳梯子,再接下她递来的书捆一摞摞码在脚边。他动作利落仔细,替柳素因省去不少功夫。
暮色渐沉,殿内愈发昏暗,秦序点亮了墙壁上的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铺开,将两人身影拉长,分别投在书架和墙壁上,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姐姐歇着吧,这些粗活奴才来做。”
秦序抢先一步上前,将沉甸甸的册子搬上书架。柳素因没有坚持,退到一旁拿起登记册和笔,就着灯光记下信息。她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秦序忙碌的背影,他身形依旧单薄,但动作间已不见之前的迟缓吃力。
“伤好了?”
秦序搬书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便好。”柳素因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写字。
之后两日,秦序总会在柳素因忙碌时出现。他话极少,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只默不作声地帮忙干最脏最累的活。
最后一批整理好的书籍需要归位,工作量颇大,两人一直做到了傍晚。殿外突然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断敲打着瓦檐,在廊下汇成道道银链。
柳素因踮起脚,想将一册《山河舆图志》放入顶层空位,但那位置对她而言太高,书角几次堪堪擦过,却都没能成功。秦序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见状抬起手臂越过她的肩头,扶着书脊将册子推入书架。
他身体并未贴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柳素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的温热。但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
秦序收回手,低头看向她的耳垂,轻声问:“还有哪处够不着?”
话落,柳素因忽然转过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秦序瞳孔骤然收缩。
“你怕我?”柳素因仰头看他,眼中带着探究。
秦序呼吸一滞,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红。他仓促地后退半步,脚跟撞在沉重的书架底座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垂下眼睫避开她的视线,声音绷得有些紧:“不敢……唐突姐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男子交谈的声响,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靠近。其中一道声音爽朗,柳素因听得真切,是肖淮。
秦序眼神倏地转暗,一把抓住柳素因的手腕,将她拉向旁边两排书架之间狭窄昏暗的阴影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嘘。”
秦序将她护在靠墙的里侧,自己挡在前方,手臂撑在她身侧的架子上,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柳素因背脊抵着墙壁,耳边只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
藏书阁大门被人推开,肖淮和几名侍卫说笑着走进主殿,脚步声和谈话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这鬼天气,巡到这头正好躲躲雨。”
“听说这边藏书多,过来瞧瞧,说不定能找到本兵谱……”
几人在不远处来回走动,烛火光影晃动,偶尔扫过两人藏身的书架缝隙。
秦序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柳素因偏过头,看到他紧抿的唇和冰冷如刀的眼神。没有丝毫平日的温顺卑微,只有凛冽的敌意。
脚步声渐渐离去,殿门重新合上,将雨声和人声隔绝在外,逼仄的黑暗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秦序迅速撤开身体,收回撑在书架上的手臂。
“姐姐,得罪了。”
说完他便快步走出藏书阁,身影很快没入连绵的雨幕。柳素因独自立在原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气。
殿内恢复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