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万里无云,沈湄音正半挽着袖子,蹲在她那片小小的菜园里,小心翼翼地给亲手种下的萝卜苗浇水。
这处原本是薛妄打算用来莳花弄草、附庸风雅的,可他辞官隐居后愈发懒散,光秃秃的土坑围了院子半圈,迟迟不见动静。沈湄音瞧着实在有碍观瞻,便主动揽了过来,决定干点实用的:种菜!
她特意跟刘婶请教了许久,从如何耕地松土到怎样播种养护、何时收获,学得一丝不苟,最后决定从最易成活的大萝卜种起。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薛妄则像个颐养天年的老太爷,舒舒服服地躺在廊下那把新打的摇椅里。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托个白瓷盖碗,时不时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
恼人的蝉鸣早已歇了,院中只余下风吹树叶的沙沙细响,间或夹杂着摇椅轻微的吱呀声。
远离了皇城的纷扰喧嚣,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让沈湄音从心底里感到宁静和满足。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薛妄摇椅的动作顿住,蹙眉睁开了眼睛。沈湄音也放下水瓢,疑惑地站起身。
没等他们去开门,院外便传来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老祖宗在么?有您老人家的急信!”
薛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个称呼已许久未闻,信既直送石水镇,必定是薛常安派来的心腹。若非宫中出了必须由他定夺的变故,绝不会如此贸然前来。
他立刻从摇椅上起身,快步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门栓。动作间不见丝毫懒散,又恢复了属于司礼监掌印的冷肃气场。
门外站着个作寻常仆役打扮的东厂番役,见了薛妄立刻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封密信,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老祖宗,常安公公让属下务必将此信交到您手中。”
薛妄接过信笺,迅速拆开。起初他眉头微蹙,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内容,眉稍高挑,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荒谬神情。
“怎么了?”沈湄音甚少见他露出这等表情,心下更是好奇。
薛妄将信纸递给她,语气有些古怪:“你自己看吧。”
信是薛常安亲笔,字迹端谨,措辞极尽恭谦。先是请安问好,随后便禀报了一桩奇事:今科殿试,陛下钦点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姓薛名锦,年二十六,原籍涿州,因其才学品貌出众,授翰林院编修。数日前宫中赐宴,薛常安奉命前去犒劳新科进士,一见此人,大惊失色——这位薛编修,竟与老祖宗有着六七分相似的容貌!
薛常安不敢怠慢,立刻让薛常青动用东厂细查,果然查出了些东西。这薛锦原名薛进宝,幼时被卖与涿州一无子秀才为嗣,后今名。年岁籍贯乃至耳后浅疤,皆与薛妄当年丢失的幼弟吻合。
信末,薛常安小心翼翼地请示:是否需将此事告知薛锦?又或,老祖宗可要回京一见?
沈湄音看完,抬头看向薛妄。他负手而立,将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分明是陷入了回忆。
“薛进宝……”沈湄音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忽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斜睨着薛妄,“旺财与进宝,薛妄,你们兄弟俩这名字,起得可真是……朴实无华,寓意深远啊。”
薛妄被她这么一打岔,那点凝重的心绪顿时散了大半,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少贫嘴。那时乡下孩子哪个不是这般取名?图个好养活罢了。”
“是极是极,”沈湄音笑得越发欢快,用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旺财哥哥,如今你失散多年的进宝弟弟找到了,还是堂堂探花郎,你这当兄长的,有何感想呀?”
薛妄捉住她作乱的手握在掌心,沉吟片刻道:“常安信里说了,这位薛探花性情高洁,颇有些……古板,对阉党之流,深恶痛绝。”
他语气平淡,面上却带着一丝涩然,沈湄音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
薛妄权势滔天时,是人人唾骂的阉党之首,如今虽抽身而退,但恶名犹在。那位靠着正经科举出身,又对宦官极度反感的探花郎弟弟,是否会认这个兄长?即便认了,又是否会以他为耻?
她反握住他的手,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血亲兄弟,失散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得,岂能因外界虚名便不相认?”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至于他古板……那不是更有趣了?我倒想看看,一个古板的小探花,遇上权宦哥哥,会是个什么情形。”
见她如此说,薛妄心中那点微末的不安也消散了。他本就是杀伐果断之人,既已得知弟弟下落,断无不见之理。
“好,那便回京一趟。”
既已决定,便不再犹豫。他当即修书一封,令那番子快马带回,信中只简单几字:已知悉,不日抵京。
数日后,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了翰林院附近的胡同里,薛妄先下了车,转身细心扶着沈湄音。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色暗纹氅衣,沈湄音则身着湖蓝色襦裙,帷帽轻纱及肩,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段白皙脖颈。
二人并未直接去翰林院寻人,而是先去了附近一家茶楼的雅间等候。薛常安早已打点好一切,约了那位新科探花薛锦在此“偶遇”。
约莫一炷香后,雅间外传来伙计殷勤的引路声。门帘轻动,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果然与薛妄有着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儒雅,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疏离。
他显然没料到雅间内已有人,眉头缓缓蹙起,拱手道:“抱歉,在下似乎走错了。”
薛妄目光落在薛锦脸上,眸色深沉如海:“阁下可是薛锦,薛编修?”
薛锦闻言,面上多了几分审视与警惕:“正是薛某。不知尊驾是?”
他注意到薛妄面白无须,气质阴郁特殊,心中隐隐划过一个不甚愉快的猜测。
“薛妄。”薛妄平静地报出名字,观察着薛锦的反应。
初听“薛妄”二字,薛锦只觉得耳熟无比,仿佛在哪里听过。电光石火间,他脸色猛地一变,眼中涌上难以置信与极度的厌恶。
他下后退半步,声音都拔高了些许:“你、你是那个司礼监……阉党薛妄?!”
“阉党”二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鄙夷。
他寒窗苦读,一心报国,最是痛恨宦官专权、祸乱朝纲。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恶名昭彰的大珰,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还……还与自己在容貌上有如此令人不适的相似!
沈湄音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微叹。她轻轻取下帷帽,露出完整面容,试图缓和气氛:“薛编修不必惊慌,我们并无恶意。今日贸然相约,实是因薛……因他查到一些旧事,或与你的身世有关。”
薛锦这才注意到雅间内还有一名女子,观她气质高贵,言语温和,便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冷硬道:“薛某不知二位在说什么,在下乃涿州薛氏子弟,家世清白,与……与阉党绝无瓜葛!若无他事,薛某告辞!”
说罢,竟是真的转身欲走。
“你原姓薛,名进宝,耳后有疤,乃幼时爬树掏鸟窝所留。”薛妄的声音清晰传入薛锦耳中,定住了他的脚步,“景顺五年,石水镇大饥,父母双亡。后被人牙子带走,卖与涿州一薛姓秀才为嗣,改名薛锦。”
“我本名薛旺财,长你六岁。饥荒时,我带着你逃难,中途失散,至今已是……二十个年头。”
薛锦心跳加速,尘封已久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饥饿,寒冷,哥哥干瘦的手,被人强行拖拽分离的哭喊……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代表着贫贱与不堪的过去。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薛妄:“你……你胡说!仅凭几句话,几个特征……”
薛妄出声打断:“东厂查的。你养父薛平升已于五年前病故,但其邻舍老仆尚在,可为你证。”
薛锦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是对身世真相的冲击,另一方面是对眼前之人身份的极度排斥与耻辱感。
他难道……真的是这个权阉的亲弟弟?!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薛锦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即便……即便你所言非虚,那又如何?薛某如今是朝廷命官,清白立身,道不同,不相为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这话说得干脆,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血脉至亲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阉人。
薛妄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并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
他点了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嗯。今日前来,并非要你认我,只是告知此事。你已知晓,认或不认,随你心意。往后……便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薛锦一眼,转身对沈湄音轻声道:“走吧。”
沈湄音看了看僵立原地的薛锦,又看了看薛妄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微微发酸。她知道,薛妄并非表面这般不在意。
她轻轻颔首,重新戴好帷帽,挽起薛妄的胳膊向门外走去。
就在薛妄的手即将触到门帘时,薛锦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薛妄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隐居乡野,了此残生。薛大人……前程似锦。”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雅间内,薛锦独自站立良久,面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回石水镇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沈湄音靠在薛妄肩头,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安慰着。薛妄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睁开眼侧头看向沈湄音,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说起来,娘娘当初摔了奴才的簪子,还答应过给奴才赔礼,这都过去多久了?奴才可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沈湄音正琢磨着怎么哄他开心,冷不丁被问到这个,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眼神也开始飘忽,支支吾吾道:“啊,那个……我、我忘了。”
“哦,忘了?”薛妄挑眉,指尖轻挠她的掌心,语带戏谑,“娘娘贵人多忘事,奴才可是日日盼着呢。莫非娘娘,是舍不得给了?”
“谁、谁舍不得!”沈湄音立刻反驳,却又心虚得厉害。
那个香囊……那个绣着梅花青竹的香囊,早就被她羞愤地锁进凤仪宫床底的小匣子里了!钥匙都扔火盆烧了,这要怎么拿出来?
薛妄何等精明,看她这副窘迫的模样,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
他故意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通红的耳垂,低声追问:“那礼在何处?莫非娘娘藏起来了,嗯?”
沈湄音被他逼问得无处可逃,心一横索性也豁出去了,抬起头瞪着他,反将一军:“你还好意思问!我倒要先问问你,当初你身上戴的荷包都是谁送的?害得我……害得我误会你在宫外养了个对食娘子!”
薛妄闻言一愣,随即失笑,没想到症结竟在这里。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面色愉悦:“真傻……那是常青常安兄弟俩的亲娘绣了托人送进宫里,说是孝敬我的。老人家一片心意,针线又好,我便时常戴着,怎的就成了对食的信物了?嗯?”
原来……竟是如此?
沈湄音呆住了,想起自己当初那些胡思乱想和暗自神伤,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瓮声瓮气地抱怨:“你……你又不早说!害我白生了那么久的气……”
“娘娘也没问啊。”薛妄低笑,心情大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如今误会可算解开了?那娘娘欠奴才的赔礼,何时能兑现?”
沈湄音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细若蚊呐:“其实……我给你绣了个香囊,在……凤仪宫床底下那个小匣子里,锁、锁着了,打不开……”
薛妄挑眉:“打不开?钥匙呢?”
“……扔火盆里了。”沈湄音自暴自弃道。
薛妄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更是乐不可支,笑得连胸腔都震动起来。
他收起手臂,将沈湄音又抱紧了点:“回头让薛文越去取,砸了锁也得拿出来,那可是娘娘亲手绣给奴才的。”
“哼,”沈湄音在他腰侧轻轻掐了一把,“那你不许再戴别人送的荷包!”
薛妄眼底笑意更深:“奴才往后只戴娘娘送的荷包,谁让咱们皇后娘娘是个醋坛子呢?”
沈湄音一把揪起薛妄的耳朵,怒气冲冲吼道:“好你个薛旺财,竟敢打趣哀家,哀家要下旨打你三十大板!”
马车悠悠,载着两人驶向归处。车帘外是渐渐沉落的夕阳,暖金色的余晖洒满乡间小道,宁静而温馨。
那些曾横亘在彼此间的误会与酸涩,终是在坦诚与爱意中消融,只余下日后漫长岁月里,更加紧密相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