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晴,但干爹的脸是阴的】
我叫薛文越,当然,旁人更爱叫我老祖宗他干儿子。
这个名头,说出去能吓哭三品官,但其中的辛酸只有我自己知道。毕竟,干爹的心思,比陛下药碗里的渣滓还难琢磨。
当然,那是以前了。
自从凤仪宫那位主子入了干爹的眼,干爹的心情总算有了点规律——全看娘娘给不给他好脸色。
就比如今天。
干爹下朝回来,脸沉得能拧出水。据说是朝堂上那帮老酸儒又拐着弯骂他“阉党误国”。干爹没当场发作,但回到值房,手里的朱笔都快捏断了。监里几个吓得噤若寒蝉,呼吸都放轻了八度,生怕哪个喘气声大了,就被拖出去祭了干爹的坏心情。
我硬着头皮奉上茶,干爹眼皮都没抬。完了,今日恐难善了。
我正琢磨着是自请去刷恭桶还是先挨两板子避避风头,凤仪宫的绣雪姑娘来了,说是娘娘炖了甜羹,请干爹过去尝尝。
奇迹发生了。
干爹那拧着的眉头,就这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开了!虽然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但周身那骇人的低气压,唰一下就没了一大半!
他起身,理了理蟒袍就往外走,路过我时,居然还丢下一句:“剩下的折子,让常安先看着,你给咱家拟个条陈。”
我……我居然被交代了公务,而不是被交代后事?!苍天开眼,娘娘果然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干爹这一去,直到宫门下钥才回来,嘴角居然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身上还沾着淡淡的甜香和……嗯,是娘娘常用的桂子头油味儿。
他心情极好,甚至把我那写得狗屁不通的条陈批注修改了,都没骂我蠢!谢娘娘救命之恩!以后您就是我的再世父母!(当然,这话不能让干爹知道。)
【五月二十,阴雨,适合打盹,但我不敢】
今日又是我当值,守在凤仪宫殿外。里头,娘娘正在教干爹写字。
为什么我知道?因为娘娘的抱怨声隔着一道门都听得见。
“薛妄,你这字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写了不写了,你这学生没法教了。”
我缩着脖子,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根柱子,心里默默嘀咕:干爹那笔字……东厂查抄名录上的鬼画符都比它好认。
接着,干爹的声音响起来,听着有点惊世骇俗:“都是奴才的过错,娘娘打奴才几个巴掌,消消气儿。”
我:“……”
里面一阵窸窣声,然后娘娘的声音明显软了下去:“……不许亲,今晚不写完十张大字不准上榻!”
然后是干爹低哑带笑的声音:“娘娘息怒,奴才手酸,您再握着写一次。”
我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所有,开始垂着脑袋当鹌鹑。
过了许久,没声了,我忍不住透过门缝偷瞄一眼。
嚯!娘娘早就歪在软枕上睡着了,干爹就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本书,眼神却根本不在书上,全落在娘娘脸上了。
那眼神……啧,肉麻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干爹,您还记得您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老祖宗么?您现在像个盯着肉包子傻乐的……那啥。
【六月初二,晴,我的心情万里无云】
今天是我薛文越的人生高光时刻!
娘娘居然赏了我一碟子点心!说是江南新进贡的梅花酥,甜而不腻,酥得掉渣!
干爹当时就坐在旁边喝茶,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来,我捧着点心碟子的手就抖得跟筛糠一样。
“娘娘赏你,便拿着。”干爹发话了。
我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出来。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娘娘在说:“你吓唬他做什么?”
干爹的声音带着笑:“谁让他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捧着那碟堪比免死金牌的点心,激动得热泪盈眶。值了!这些年挨的骂、担的惊、受的怕,都值了!
我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块,真甜啊!回头得跟小进子他们好好炫耀炫耀,这可是娘娘亲赏的!干爹点了头的!
【六月二十,闷热,干爹的火气也很闷热】
出事了。
娘娘不知为啥,跟干爹闹别扭了。好像是干爹忙政务,连着两日没去凤仪宫请安(呸,是报到),娘娘脾气上来,直接让绣雪传话:“身子不适,掌印不必来了。”
好家伙,干爹的脸瞬间就黑了。
整整一天,司礼监值房如同冰窖,气压低得能冻死苍蝇。批红的笔折了三支,骂哭了一个随堂,吓晕了一个典簿。几个秉笔轮流进去挨训,出来时个个面如土色。
最后,干爹冷着脸把我叫进去:“你去问问,娘娘哪儿不适,太医瞧了没有。”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凤仪宫,原话转达。娘娘正悠闲地插花呢,头也不抬:“本宫得的是心病,太医治不好,得你们掌印亲自来治。”
我把这话带回去,战战兢兢地复述。干爹听完,愣了片刻,突然抬手抵着额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了?他居然笑了?!
“真是……惯得她没边了。”他语气里哪有一丝怒气,全是无奈的纵容。
当晚,干爹就亲自去治病了。
怎么治的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干爹神清气爽,娘娘眉开眼笑,我们司礼监也总算雨过天晴,迎来了久违的春天。
唉,我这差事当的,不光要处理公务,还得操心干爹干娘的感情问题。心好累,但不敢说。
【七月初七,乞巧,月亮挺亮,干爹挺会】
今天是七夕,宫里女眷们都拜月乞巧。
我以为没我们太监什么事,结果干爹突然把我叫去,递给我一个极其精致的锦盒。
“送去给娘娘,”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司礼监按例给各宫主子备的节礼。”
我捧着盒子,心里嘀咕:骗鬼呢!各宫节礼早送去了,苓贵妃那儿是一套金头面,到娘娘这儿就特殊?
但我哪敢说,乖乖送去。娘娘打开盒子,眼睛一下就亮了。
里面是一整套琉璃打磨的巧果模具,小巧玲珑,花纹极其繁复漂亮,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可比金银珠宝稀罕多了,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寻来的。
娘娘拿起一个模具,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却故意问:“哦,各宫都有?”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娘明鉴!干爹说了,就这一套,是……是江南工匠刚做出来的新品,独一无二!”
娘娘笑了,摆摆手:“行了,起来吧,瞧你吓的。回去告诉你们掌印,他的节礼,本宫很喜欢。”
我回去复命,干爹正在写字(字还是那么丑),头也没抬:“娘娘说什么?”
我答:“娘娘说,很喜欢您的节礼。”
干爹笔下没停,“嗯”了一声,但我看见他耳朵尖,好像有点红。
嘿,还挺有意思。
这差事,还能再当个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