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华灯初上。陈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闻更漏滴答。
陈陟放下笔,揉了揉微蹙的眉心。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漕运新政的密奏,字字关乎国计民生,他却罕见的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往日这个时辰,那道屋门总会被人推开,接着便是梦苔轻快的脚步声,以及那声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大人,我回来啦”。
然而,一连六七日,这期待中的声响都迟迟未至。取而代之的,是她遣小厮匆匆回来禀报。
“夫人说璃味小筑今日账目盘核,需晚归半个时辰,请督公先用膳。”
“夫人说有人给乐坊送了批苏绣料子,琳琅姑娘邀她一同品鉴,督公晚膳不必等她。”
“夫人说襄璃姑娘研制了新菜式,请她过去试味,可能……可能得宵禁前才回……”
起初,陈陟尚能表示理解。
梦苔重情义,襄璃和琳琅是她患难与共的姐妹,如今她们在京城立足,生意刚起步,她多去帮衬也是理所应当,他甚至还派了东厂好手暗中保护。
可理解归理解,这独守空房的滋味也着实不大好受。尤其是每日处理完繁重的公务回到寝殿时,只见锦被冰凉,妆台冷清,连她惯用的香粉气息都仿佛淡去了许多。
这日晚膳,他又是一个人对着满桌佳肴,食不知味。
林福在一旁布菜,瞧着自家督公那越来越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督公,要不……老奴派人去请夫人回来?”
陈陟筷子一顿,面无表情地夹起笋丝,冷淡道:“不必。她既有正事要忙,本督又岂是那等不通情理、胡搅蛮缠之人?”
林福:“……” 您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默默吃完饭,陈陟回到书房,试图用公务淹没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然而,他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拨算盘对账,还是在与琳琅说笑品评衣料?亦或是在尝襄璃所说的新菜,笑得眉眼弯弯?
那些鲜活的神情,曾经只属于他。或者至少,他是最重要的那个。如今,却似乎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物分去了大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就像是初春的藤蔓悄悄缠绕上陈陟的心头。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那般大方?不仅替她那两个姐妹赎了身,还出钱出力帮她们经营生意。早知如此,还不如将她们安置在黎山别庄,赏她们一世富贵清闲便罢,也省得如今来同他争抢梦苔的注意力。
“啪”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紫毫笔竟被无意识地撅断了。
看着断笔,陈陟愣了片刻,随即自嘲般勾起了唇角。
想他提督东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何时竟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甚至像个深闺怨妇般胡思乱想起来?
都是让梦苔给惯的。
不行,不能如此下去。
他沉吟片刻,而后起身去了小厨房。片刻后,拎着一小坛烈酒回到书房。
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陈陟并未多饮,只倒了小半碗,然后手腕一倾,将碗中大半酒液毫不吝惜地泼在了自己的前襟和袖口上。剩余的,他才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足够让他身上酒气熏天,却不至于真的醉倒。
做完这一切,他散去内力逼出些许热意,让眼尾泛起一层薄红,眼神也刻意酝酿出几分朦胧恍惚。
他对着书房角落里那面铜镜照了照——嗯,一个因心烦意乱而独自喝闷酒以至于醉醺失态的东厂提督,形象很是逼真。
时机掐算得刚好,屋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平日更轻快些,似乎心情不错。
陈陟眸光一闪,立刻起身,故意做出些许虚浮踉跄之态,推开了书房门。
梦苔正一边低头想着今日襄璃新做的那道芙蓉鱼片甚是美味,下次要带些回来给陈陟尝尝,一边沿着廊下走来。忽见前方房门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跌出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熟悉的苦檀香气混杂着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陈大……”
她刚开口,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整个人被带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你……你终于回来了……”
低沉沙哑,且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滚烫的呼吸不断吹拂着她耳边的发丝。
梦苔吓了一跳,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就着廊下灯笼的光晕,看清了陈陟此刻的模样。
墨发散乱,衣襟袖口濡湿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酒气。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蒙了层水雾,眼尾泛红,正一眨不眨带着几分委屈地望着她。
“陈陟?你……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梦苔又是惊讶又是心疼,伸手想去摸他的脸颊:“可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陈陟却不答,只是将头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含混不清:“梦苔不要我了……终日只记得你的姐妹,你的酒楼乐坊,心里都没有陈陟了。”
梦苔:“……?”
她一时有些懵,这话语里的委屈和控诉,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这还是那个杀伐决断、冷面冷心的东厂提督吗?
梦苔失笑,知道陈陟醉酒后就与孩童无异,便也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怎么会不要陈陟呢?只是襄璃和琳琅刚来京城做生意,自然要多帮衬些。”
陈陟仿佛醉得厉害,越发黏人地抱着她,手臂收得紧紧的,勒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就是不要了。每日都那么晚回来,府里冷清得很,饭菜也不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半推半抱地将她往书房里带。梦苔拗不过他,又怕他摔倒,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屋。
一进屋,陈陟便将她按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自己则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坐,将头枕在她膝上,双臂依旧环着她的腰。
他闭着眼,长睫在投下淡淡阴影,一副脆弱又依赖的模样。
梦苔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此刻的陈陟褪去了所有凌厉的伪装,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插入他发间,温柔地按着,语气愈发轻柔:“是我不好,这几日冷落陈陟了,以后我定早些回来,好不好呀?”
膝上的人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像是满意,又像是得寸进尺的撒娇:“嗯……说话算话。那些账本让掌柜去对,衣料让伙计送府里来看,菜……就让厨子学。”
梦苔听着他这细致的安排,忍不住莞尔一笑。这醋吃得,还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好,都依你。”
她纵容地应着,指尖抚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上。那里还残留着酒液的湿润。
陈陟忽然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定定地望着她:“梦苔。”
“嗯?”
“我头晕……”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蛊惑,“你低下头来。”
梦苔不疑有他,依言微微俯身。下一刻,他的手掌便扣住了她的后颈,温热的唇瓣精准地覆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浓烈的酒香,以及属于陈陟本身的清冽气息。起初是温柔的厮磨,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随即逐渐加深,变得急切而贪婪,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思念和委屈尽数倾注其中。
梦苔被吻得浑身发软,心跳难歇,好不容易才稍稍推开他,气息不稳道:“别……别闹了,你喝醉了,我让人给你煮醒酒汤。”
“不要醒酒汤,”陈陟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眼神迷离又专注,“要梦苔……梦苔比什么汤都管用。”
他说着,又黏黏糊糊地吻了上来。这次不再是唇瓣,而是细密地落在她的下颌,脖颈,锁骨……最后,温热的舌尖轻轻舔舐过那道当年为他挡刀留下的疤痕。
一阵酥麻战栗瞬间窜遍全身,梦苔轻吟一声,抱住了陈陟的头。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坐一倚紧密相拥的两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檀香,以及梦苔身上脂粉的香气,交织得暧昧而旖旎。
梦苔被他这罕见的黏人弄得毫无招架之力,心底那片柔软被彻底触动。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承诺:“以后真的不会了。生意再忙,也没有陈陟重要。”
陈陟在她怀里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计划通,但戏还得做足。
他继续用那种醉意朦胧的语调嘟囔:“骗人,明日一早定然又忘了。”
“不会忘。”梦苔语气坚定,“明日我就跟襄璃和琳琅说清楚,以后每十日去一次便可,其余时间都用来陪你。”
“真的?”
陈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哪还有半分醉意?只有得逞后的狡黠和满足。
梦苔此刻若再看不出端倪,那就真是傻子了。她眯起眸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俊脸。虽然酒气是真的,眼尾泛红也是真的,但那眼底的清明和算计可不像一个烂醉之人该有的。
好啊……堂堂东厂提督,居然跟她玩装醉这一套?
她故意板起脸,戳了戳他的额头:“陈大督公,你这醉酒装得不太像啊?”
见被识破,陈陟也不慌张,反而就势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啄吻,理直气壮道:“谁装了?本督就是心中郁结,小酌几杯,酒后吐真言罢了。”
说着,又往梦苔怀里蹭了蹭,声音低沉下来:“夫人,我是真的想你。”
这一句低沉的“想你”,比方才所有的醉话都更有杀伤力。梦苔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哪还顾得上计较他装醉的小把戏。
她回抱住他,叹了口气:“知道了,以后一定多陪大人。”
顿了顿,她又小声补充:“其实……我也想你。只是看着她们的生意渐有起色,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能有个不一样的活法,心里高兴,才一时投入了些。”
“嗯。”陈陟满意地应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
目的达到,而且还听到了想听的话,他显然心情大好。
梦苔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大人既然‘醉’了,不如我来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陈陟挑眉,看着她眼中那点狡黠的笑意,立刻从善如流虚弱地靠回她身上,声音慵懒:“甚好,有劳夫人了,本督确实头重脚轻。”
梦苔笑着扶起这个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督主,一步步朝浴房挪去。
窗外月色皎洁,室内春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