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的宴饮果然持续到五更才结束。
当然,温却邪刚过亥时就走了。
以他的身份,当然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无人敢置喙。
而他回到夏宜楼,已过三更。
上楼时,他还在思考,该不该告诉花错,颜战死了。
可是当他看着乌漆麻黑,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客房,想到晚归却没留下只言片语的花错,温却邪被气笑了。
玄衣温侯生气的后果,就是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若不是那阵急促的拍门声,估计他能睡到日上三竿。
温却邪睁开眼时,即便已经知道,他还是下意识摸了下身侧——没人!
很好,学会夜不归宿了!
他霍然而起。
怒火烧上头的安君侯一抬手,指劲疾发,‘砰’一声巨响。若不是门外的傅纵横经验丰富,闪躲得快,估计此刻他就要和夏宜楼的客房门一样,四分五裂躺在地上了。
房里很暗,无灯,但有微月光,能看到端坐在床榻上的身影。
一声不出,怒火交飞。
“侯爷,那边有动静了。一盏茶之前,一艘小船载了大概二三十人出海,看方向是往百花岛去的。但不到一盏茶时间,这艘船又自行回来了,除了两个船夫,空无一人。按逍遥岛和百花岛的距离,一盏茶时间,那艘船最多只能开出一半路程。另外,刚刚潘桃回来过一次,他说**堂那边也有动静了。”傅纵横用生平最快的语速,把重要信息汇报了一遍,“先是房得月身边的十二月卫,那个叫黄钟的,前后一共两次,每次都是子时,来了都是直接进苏隐尘的房间,呆一柱香时间后离开。其次就是酩酊派的那个洛秋……”
温却邪出声打断道:“洛秋?”
“对!”傅纵横忙不迭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房里尚未没灯,遂小心翼翼问道,“侯爷,要不要先点灯?”
“不必,你继续说。”
“洛秋是三更左右进的梅不谢的房间,差不多就是侯爷回到夏宜楼时。洛秋那人,男生女相,所以他干脆装扮成了一个女子,若不是老潘眼睛毒,换成旁人,还真发现不了。他在梅不谢房里大约呆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就回了他们酩酊派的院子,直接去了沈踏香卧房,又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才回得自己房间。”傅纵横补充道,“老潘趁洛秋去沐浴之际,摸进了他的房间。发现他鞋底有血迹,还沾了几根松针。侯爷,整个逍遥岛,唯有天一楼那一带有古松,加上今晚青云台大开筵宴,属下担心……要不要属下安排人去查一下?”
温却邪懒洋洋道:“不必了,那是颜战的血。”
傅纵横愕然:“颜少盟主?他受伤了?”
“他死了。”温却邪幽幽道,“被颜或杀了。”
“什么?!”傅纵横惊叫出声,“这,这是何时的事?”
“酒过三巡,颜文涛喝得最欢之时呢。”温却邪的语音中满是讽刺,“然而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却在距离他不到一里的古松林,被人一刀割喉,放干了血。死的时候瘫在地上,像条死狗。”他起身行至窗边,“消息是小白送来的,之前花错发现颜或有问题,本侯就让小白跟着颜或,确实没想道,会是这么个结局。”
傅纵横小心翼翼问道:“侯爷,那个,他们也来了?”
温却邪轻‘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花错呢?”
傅纵横静了一静,更加小心翼翼道:“花郎君陪着花小娘子,在天一楼。傅喜的伤势反复,若是今晚熬不过去,怕是……”
“看来我们这位花小爷,对颜家的事是真上了心呐。”
傅纵横讪讪一笑,但随即想起一事:“侯爷,您说,颜或下一步会怎么走?今日可是颜战大婚的日子。属下刚才过来时,天一楼那边灯火通明,属下打听了一下,说是正在挂帐铺房。看样子,是准备去迎亲了。”
温却邪淡淡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傅纵横终于逮着机会解释道,“本来属下也不敢来打扰您歇息,但您昨晚应承了颜盟主,要做颜战的主婚人。只不过现在颜战死了,估计您这主婚人啊,也当不成了。”他很有点感慨道,“侯爷,您这可是头一遭当主婚人,结果就撞上这,这颜或可太不是东西了!”
“颜或……”温却邪凭栏而立,远眺着前方。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处海岛的缘故,齐星山一到亥末子初,就会起雾。如若第二日是阴天,这些山雾,久久漂浮不散,看着犹如蒙蒙微雨,人在山中走不到半盏茶,全身都会湿透。如果第二日是大晴天,那么最晚不过卯中时分,这些雾就会彻底散去。
而此时,刚好卯初时分,山雾将散未散之际。
温却邪视线所及之处,白濛濛一片,远山霭霭,古道苍苍。满目古松似浮在云际一般,传闻数道鸦声中,露出几角翘檐的天一楼,越发显得静而神秘,寂而肃穆。
他欣赏了一会这颇为少见的美景,许久,才懒慵慵道:“颜或这人,不止本侯小看了他。估计整个自在盟,可能连他亲爹,都想不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心性狠毒至此。”
这话,傅纵横不知道怎么接。
温却邪突然又问道:“阿傅,此地是不是有个风俗。就是同新郎前去迎亲的引客,不是三人,而是六人?”
“不错,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当时还特意问了一下。”傅纵横想了想,摸了摸下巴道,“他们这里呢,和一般的‘三迎四送’不同,同去的引客除了新郎官的三名叔伯长辈外,还需三名同辈引客,要能文能武,会吟诗作赋,还要……”
“按原计划,颜战的三名同辈引客都是谁?”
“是颜二公子和另外两个比较出挑的颜姓子弟。”
温却邪沉吟一阵,又问道:“那艘载了二三十人出海的小船,可看清楚了,都是什么人?”
“除了几个自在盟的,剩下那些属下不敢确定。看身形动作,好像是**堂和刑部的人。”傅纵横仔细想了想,仍不确定道,“难道他们想在迎亲途中,把那些人全给……”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他们一开始,应该只是想将人绑走,不一定会直接杀掉。”温却邪淡淡道,“因为如果最开始,他们就是打着直接杀了颜战的想法,那么靠阮红妆一个就够了。完全不必这么麻烦,还要先将人弄晕,再把人带到古松林杀了。由此可见,这个幕后人一开始并不打算直接和自在盟为敌。”
“可现在颜战死了,计划被打乱,他们既然不打算和自在盟正面为敌,会不会把杀了颜战的事全推到颜或身上,然后收手?”
温却邪轻笑出声:“换成是你,你会吗?”
傅纵横马上摇头道:“不会,计划那么久,就这样放弃,肯定不甘心。”
温却邪又问:“那你会怎么做?”
傅纵横即刻,故意恶狠狠道:“当然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仇都结下了,不如多弄死几个,争取让局面对自己更有利。”
“你都会这么想,那幕后之人,只怕会更心狠手辣。”温却邪嗤地一笑,“看来,颜二危矣。”
傅纵横突然想到一事,踌躇了半响,还是开口道:“侯爷……”
温却邪不耐道:“有话就说。”
傅纵横犹犹豫豫:“咱们要救吗?”
温却邪斜乜了他一眼:“救谁?”
“颜二公子啊。”傅纵横缩了缩脖子,言辞更加小心谨慎,“此事若是被花郎君知道了,属下担心,他对您,可能会有所误解。”
“误解什么?”温却邪奇道,“这芸芸众生,若谁有危险,本侯都要去救,那本侯不成那普度众生,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傅纵横急了:“侯爷,您知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就是担心……”
温却邪侧过身,看着他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忽而一笑。
他幽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花错会因为颜二和本侯翻脸?”
傅纵横张了张嘴,继而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斩钉截铁道:“对。”
温却邪又轻笑一声,好似喃喃自语道:“你倒是懂他。”
傅纵横看他神色,硬着头皮问道:“侯爷,天快亮了。那人,咱们还救吗?”
“救,当然要救。”
齐星山的雾即将散尽,红日马上会含山升起。有晚归流萤,乘着和煦晨风,正从窗前一闪一闪飞过,而后,突然落入温却邪无声伸出的手掌中。
——就是这样的小东西,居然也敢和星光争辉?
他看着指尖悄然而逝,没有发出任何声息的流萤,内心一下子变得极其宁静。
就连对花错彻夜未归的愤怒都淡下去许多。
温却邪轻轻一吹指尖,在流萤的尸体随风而落之际,他用一种很平和的语气道:“只不过,救个活人回来,还是救个死人回来,还不是本侯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