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很快离开了。
这块空阔平地又恢复了黑魆魆,静悄悄,如沉寂了千万年般,不见半点人的踪迹。
刚才投入松林深处的老鸦,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发出一声‘呀’的凄叫,落在那一大滩,掉了一些松针的血迹上,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昂起头,嘎嘎狠叫。
一株极高的古松上,‘嗖’飞下一把松针,把那老鸦吓得,又一声‘呀’的凄叫,狠拍着翅膀飞走了。
随后,那古松上,先后跳下两个人来。
一个很胖的姑娘。
一个皱巴巴,苦兮兮,笑起来像哭的中年人。
两人对视一眼,赵入崖摸了摸下巴,一脸哭相和苦相道:“够狠的,二话不说就给杀了,救都来不及救哦。”
阿笑接话道:“怎么,你要救他?”
“他人又不坏。”
“你救人,还看人好人坏?”
“你!阿笑,你可是越来越招人厌了哈,嘴这么毒,小心嫁不出去!”
“你们一个两个孤家寡人,有脸咒我嫁不出去?”
赵入崖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阿笑手指在那快要干涸的血迹上沾了沾,又放到鼻尖问了问:“颜或没说假话,颜战的血里面,确实有‘欢喜杀’的味道。”
赵入崖奇道:“你闻得出来?”
阿笑丢了个白眼给他:“让你平时跟小白多学点东西,每次都偷奸耍滑。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赵入崖被小辈顶了一句,也不以为忤,苦着脸转移话题,“只是没想到,颜或那小子,居然和**堂的人混在了一起。而且看起来,一副不掀翻自在盟,誓不罢休的样子呢。”
阿笑思考着问道:“你说,他们让我们盯着他,是不是一早发现了他的异样?”
赵入崖便点点头道:“那人眼睛毒。”
阿笑不服,抗声道:“我们家这位才叫眼睛毒好不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不毒?”
赵入崖有点懵:“啊?这话是这么用的?”
阿笑无所谓道:“反正就是那意思嘛。”
“……行行行,你说什么是什么。对了,听颜或刚才的意思,当年的事,是颜战设计的?可是当年那事,不是……”
阿笑冷笑一声:“若不如此,你觉得颜或肯为**堂卖命吗?这里再怎么不堪,还有他亲爹,还是他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还是逍遥岛颜家的人。”
两人离开得也很快。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距离此平地稍远的一块巨石后,亮起一灯如豆。
一行三人。
前面两人,一个紫纱袍,白玉带,同色抹额;拿着火折子的则一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覆黑色面罩;走在两人身后的人,看着比前面二人年长稍许,一领窄袖圆领青衫,同色腰带,亦佩有白玉抹额。
几人的衣摆和袖口,都有‘灭世黑莲’徽号。
正是酩酊派的沈踏香、逢春和洛秋三人。
逢春用手挡了挡风:“秋哥儿,你说这两人,什么来头?”
洛秋也还是男生女相的老样子,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姣如美貌女子,言谈举止间依然一股风流意态,语音也比一般男子要尖细一点。他淡淡道:“不知。”
逢春又问:“那他们说的那人又是谁?我们家这位又是谁?”
洛秋依然答道:“不知。”
逢春有点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洛秋不耐烦道:“你不也不知道吗?”
“我和你,能一样?我有你聪明?”逢春撇了撇嘴,“你不说是吧?帮主……”
“我也不确定。”沈踏香垂目看着那一滩血迹,声音在这般静的、深的、杳无人迹的古松林中,更像是坚冰敲在环佩上,“江湖上那些有名有姓人中,还真没有能和那两人对上的。”
逢春‘啊’了一声,心有余悸道:“还好帮主你沉得住气,要不然我们就成黄雀口中那只螳螂了。”
沈踏香又走到刚才苏隐尘站的地方,垂目看着下面隐隐绰绰,热闹非凡的青云台。一过几丈之遥,热闹和沉寂,盛筵和杀戮,明晃晃两个世界。
他不是多话的性子,两鬼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他左右,对他的性格多少了解,因此也自觉静默不语。
但逢春好动。
人不动,那双眼角微微下耷,让人一望便心存怜惜的杏眼倒是四下左右一阵乱瞟,突然用手臂撞撞身侧的洛秋:“秋哥儿,你看!”
“什么?”
“这儿!”逢春急走几步,蹲下身,又招了招手,“这儿,秋哥儿,你来。”
洛秋听他语音很兴奋,便有点无奈地撇了撇嘴,懒洋洋问道:“你又发现蚂蚁窝了?逢春,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
“不是!”逢春一把将人拽蹲下,急切道,“你看这个!”
洛秋顺着他手指方向,凝目一看。
而后,不出逢春所料,他的神色慢慢变了。
“厉害吧?这都能让我发现!”逢春语音有点洋洋得意,但侧脸一看洛秋猛盯着那处出神,便也开始研究起来,嘴上还喃喃道,“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啊?”说着,就想伸手去拔那几根松针。
洛秋忙阻止:“别动!”
他重复道:“不要动它,我去请帮主过来。”
逢春看着慌忙跑至沈踏香身侧汇报的洛秋,一时颇有点摸不着头脑,便又垂目去看那处不同寻常的松针。
他数过,松针一共五十三根,全部钉入地面,留了等高的尾部,仔细看去,拼成了一个‘生’字。
逢春看着看着,眼神又迷茫起来:“生?为什么是个生呢?”
又仰首看向站定的沈踏香:“帮主,你说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和洛秋幼时一直在勾栏讨生活,后来意外被玉蘅和沈踏香救下,带回青冥里。前几年一直在养身体,习文练武,后来帮着玉蘅打理酩酊派的庶务,若真要论江湖阅历,其实算不上太丰富。
但不知为何,同样的身世、背景、遭遇,逢春总觉得洛秋比自己懂得更多。
比如此时,他虽然最先发现这处异常,但那只能说他观察细致,或者说他闲不住。可真要他说出这异常到底怎么个异法,他完全不知道。
可洛秋明显知道一点内情。
因为他正涩声问道:“不会是他们吧?”
沈踏香蹲下身,尝试着去拔其中一根。但看着不过随意嵌入地面的松针,居然纹丝不动。他沉吟一阵,突然一拳打向地面。
那五十三根松针齐齐一跳,倒飞出土那一瞬间,沈踏香单手一抄,已把一把松针捏在掌中。
看着自己掌心不见任何断裂,外形似针,但其实极为绵软的松针,沈踏香用一种出奇缓慢和凝重的语音道:“那胖姑娘看着年轻,没想到居然有这份功底。”
洛秋心头一颤,讶声道:“真是他们?”
沈踏香微一颔首,沉声道:“很有可能。”
逢春更迷茫了:“他们是谁啊?”
洛秋不管他,继续道:“若真是他们,那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堂?安君侯府?自在盟?还是我们?”
“若真是他们的话,就不好猜了。”沈踏香抬起头,看着那轮正挂中空的明月,缓缓道,“那群人行事向来仅凭喜恶,不问对错,没人能猜透。不过……”他将手中的松针随意一丢,转过语音道,“之前倒是听说,他们和**堂在京城起了摩擦。”
洛秋即道:“帮主,他们好像盯上了颜或。可如果是他们,属下不明白,他们盯着一个浪荡子做什么?”
“洛秋。”沈踏香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衣袍,“你口中的浪荡子,可是刚刚杀了自己的兄长,自在盟的少盟主。”
洛秋忙告罪道:“是属下自大了。”
沈踏香道:“走吧。”
逢春忙起身问道:“帮主,这就回去了?”
沈踏香神色不变:“怎么,你还要留下来帮他们清理现场?”
“属下可没那功夫。”逢春跟在两人身后,突然扯了扯洛秋的衣袖,“你还没说,他们到底是谁啊?”
洛秋横了他一眼:“想知道?”
逢春马上道:“想!”
洛秋便道:“拿你的念珠来换。”
“……”逢春脚步一顿,声音颇有点无奈道,“你怎么还惦记着我的念珠,都说了,这东西不适合你!”
“不愿给?”洛秋抿了抿唇,笑嘻嘻道,“那你就别想知道他们是谁了!”
“你不说就不说,我难道不会……”
“不许去问帮主。”洛秋瞪他一眼,“帮主近来事多,你敢去打扰他,我把你射成兔子!”
“……不去就不去,你那么凶干嘛。”一直以来的惧意让逢春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道,“我可以去问那姓花的啊!”
洛秋站住了。
连一直走在两人几十步开外的沈踏香都脚步一顿。
洛秋盯着逢春,看似漫不经心道:“你说,花错?”
“对啊。”逢春忙点头,“花错这人见多识广,博闻强记,武功又高,江湖阅历也丰富,说不定他会知道呢?而且,我觉得花错人挺好的,当日要不是他找到了前帮主,酩酊派哪有现在这份安宁。”
沈踏香先一步开口道:“逢春,你还记得此行目的?”
逢春忙点头。
沈踏香冷声道:“那就做好你的份内事,不要节外生枝。”
洛秋看逢春还有话要说,忙抢先瞪着他道:“就你那直肠直肚,三五句话就被花错看穿了,还做什么事?”而后又嗤笑一声,“别不服气,当日在化骨厂的事,你忘了?”
逢春左右看看,才垂下头嘀咕一句:“我只是担心,那姓花的和颜二走得那么近,我们行动的时候,他会不会……他的武功,我们都见过的!”
“他不会。”这一次,是沈踏香斩钉截铁道,“自在盟是自在盟,颜戟是颜戟。自在盟的立场和处事原则,可能是颜戟的立场和原则。但区区一个颜戟,绝不可能让花错改变他自己的处事原则。他那个人,又固执,又冷硬,完全不懂得变通,还特别黑白分明,行事作风,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黑即时黑,白就是白……”他顿了一顿,又深吸口气,漫声道,“私心、大义,他向来分得很清。”
语调平和,语气沉静。
不见一点违和。
但听在二鬼耳中,因为太过铿锵有力,反倒有点像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