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回到夏宜楼,是在辰时。
天已大亮。
傅喜伤势恶化,莫老头和得宝儿轮番上阵,行针几次,又靠颜戟和花错前后数次用内力帮他疗伤,才算暂时保住性命。
颜戟是颜战的引客,看到傅喜暂时脱离了危险,就马不停蹄赶往新房处,沐浴换装,就等吉时一到,出发百花岛迎亲。
而花错,则带了花佳人回夏宜楼,准备稍事休息,参加稍后的大婚典礼。
当然,这是他踏进房门前的计划。
等看到盘腿、环臂、抱肘坐在床榻上,衣冠整齐的温却邪时,他就知道,自己这短暂的休息,怕是要泡汤了。
花错决定先声夺人:“侯爷这是刚起,还是准备继续小睡?”
“你说呢?”温却邪的声音有种醉后疏狂,午睡梦醒的慵懒和风情,让花错小小的迷糊了一下,“本侯还以为,花小爷搬去天一楼住了呢。”
“侯爷这说的哪里话。”花错敛了敛情绪,一本正经道,“侯爷和得宝儿都还在这里住着,我搬去那边做什么?”
温却邪就觑着眼睛看他:“所以,若是得宝儿和本侯搬过去呢?”
花错准备脱衣:“那我自然也搬过去啊。”
“那要是得宝儿搬过去呢?”
“得宝儿搬,我为何不搬?”
“那要是本侯搬呢?”
“搬啊。”
“那要是得宝儿搬,本侯不搬呢?”
“……”花错硬生生被噎了一下,正搭上衣襟的手指都好似搐了一下。他忙张了张手指,又紧了紧,又张开,又握紧,如此几次之后,才不经意般‘呀’了一声,“帮傅老按了一晚上,我这手指都好像抽筋了!”又漫不经心看了温却邪一眼,继续边脱衣服边问道,“侯爷刚才问我什么?”
温却邪被气笑了。
索性继续环臂抱肘盘腿坐在床上,亦不再说话。但他手臂抬了抬,将用来簪发的簪子轻轻一拔。
而后,轻笑一声。
花错内心一凛。
太熟悉了!
当初在青冥里樱花岛,他把‘不羡仙’渡进温却邪口中,准备抽身后退时,温却邪就是这样轻笑一声。
花错内心警铃大作,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而后他眼神一瞟,反身就往外走。
半空中,白光一闪。温却邪手中的白玉簪,擦着花错的面颊,‘咄’一声,钉入了刚换上不久的新的门扉中。
花错虽然应变极快地侧了侧身。
但到底慢了一步。
脸上到底又多了一道犹如红线一般的伤痕。
他一下愣住了。
而后忽觉身侧一阵疾风刮过,温却邪一个闪身来到花错身侧,先一步将门一关,还把人逼在门后角落,语带不悦问道:“跑什么?”
——又是这副语气!
一股无由的怒火,腾地一下升了起来,花错索性一伸手,将温却邪披散在胸前的头发捞进手里,嘴里有点不干不净道:“温侯爷这副朝暮缱绻的样子,是准备色诱花某,婉转承欢吗?”
温却邪在把人逼至角落时,才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当下直接呆住了。
一刹那间,懊恼、愤怒、心疼……简直百感交集。
可惜花错那异于寻常的语音、动作,直接将他的情绪冲击得只剩下恼怒。
他‘啪’一下打在花错手背上,毫不留情,又一把掐住对方下巴,气急败坏道:“一身功夫用来摆着看的?不会躲吗?”他恨声骂道,“本侯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要被吓成这个样子,连根簪子都躲不开了?”
谁知花错比他更气愤,一把将他手扯开了:“我又没想到你会真的下手!”
温却邪又掐:“本侯如果真的下手,你还能站着?”
花错又拍开,甚至‘嗤’了一声:“不能站着,难道还躺着?温侯爷有那自信一招将花某拿下?”
“你!”温却邪被嘲出了真火,掐着花错的手指用上了内劲,冷声道:“花小爷好大脾气!”
“比不上温侯爷,最会拈酸吃醋!”
花错说着,手上也用了内劲,将人狠狠一推。
温却邪一个没注意,竟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桌子。
哗啦啦一声连响,桌上的东西悉数掉落在地上。
温却邪垂目看去,神色一变。
花错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推,竟差点将人推倒,又看温却邪抚腰、垂目、狠抿着唇的样子,心头莫名一揪,不自觉软下腔调问道:“撞到了?”
温却邪:“……”
花错看他铁青着脸,珉得更紧的唇,明显更气的样子,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句,轻声问道:“很疼么?”
温却邪:“……”
花错有点头大。
又有点委屈。
——自己不该跑,那他就能拿簪子划自己的脸吗?
——自己是有点口不择言,那他就能那样掐自己吗?
——下颌骨都还在痛呢!
——他还生气了,难道自己不该生气吗?
——等等,他又在因为什么生气啊?自己又是哪里惹了这阴晴不定的年轻温侯?
想了半天,花错觉得自己头更大了,甚至隐隐作痛!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正想硬着头皮像对得宝儿那样哄上几句,眼角余光突然瞥到落在地上的一物,他眨了眨眼,涩声问道:“哪来的衣服啊?”
温却邪终于眼皮一抬,淡淡道:“阿傅送来的。”
花错轻‘哦’一声,弯腰将之捡起,装出一脸急切道:“好像被弄脏了呢,我去找人清理一下,要不侯爷你今日……”
说着,就想抬步往外走。
谁知刚转过身,手臂就被温却邪抓住了。
花错垂目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又慢慢将目光移至温却邪脸上,然后就见对方徐徐侧过身,满脸霜色,眼中又似正下着一场雪。
花错心里一突。
忽听温却邪淡淡道:“颜战死了。”
“什么?”
“自在盟的少盟主,颜戟的大哥,颜战……”温却邪不疾不徐,不紧不慢道,“昨晚死了,死在颜或的刀下。”
花错霍然转身。
温却邪一抬眼皮,但罕见地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花错。
倒是花错,转身刚走出一步,就自己停下了。他转过身问道:“颜或要是有这个能耐,早就杀了颜战了,何至于等到昨日?”
温却邪哼笑一声,好整以暇:“你不信?”
“不,我信。”花错从震愕到恢复冷静,前后不过几息。他沉声问道,“但他肯定不是一个人吧?谁帮的他?阮红妆?”
温却邪绕过满地狼藉,行至床榻上坐定,故左右而言他道:“你还是怀疑她?”
“我昨晚见到了阮红颜,我现在可以肯定,她们绝对是亲姐妹。阮红颜既然是**堂的人,那她隐瞒身份接近颜战,必然不会单纯因为感情。”花错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顿了顿,接着道,“她既然是为**堂做事,那与颜或联手,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点,花错坚信,而他也确实没猜错。
“不错。”温却邪也不准备瞒他,干脆道,“和颜或一起的,除了阮红妆,还有苏隐尘。”接着,他将昨晚的凶案简单陈述了一遍,又似笑非笑道,“现在,花小爷准备怎么办呢?”
花错已趁着他说话时,将桌椅收拾好。
此时正坐在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若此时冒然去跟颜文涛说颜战死了,他必然要看尸体。没有尸体,颜文涛会不会信呢?万一他不信,甚至直接去找**堂对质……”他摇了摇头,自行否决道,“此时去找颜文涛没有任何意义。可景休又已出发去百花……等等!”花错霍然一抬头,“既然颜战已死,那和景休同行的是谁?”
温却邪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见他从震惊到冷静又愕然,脸色一脸数变,心头的怒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本侯倒要看看,你为了那颜二,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他懒洋洋道:“你猜啊。”
花错真就猜了:“他们不至于连夜把颜战的脸皮剥下来做成面具吧?谁有这手艺?”
“还真有。”温却邪嘴角翘了翘,含着笑意和恶意道,“你忘了唐门那个‘霹雳子’唐多意了?他可是唐门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器师,多么精密的暗器他都能做出,做几张暂时掩人耳目的人皮面具,小菜一碟。”
“糟了!”花错霍然起身,“景休有危险。颜战已死,他们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他。”
温却邪轻‘哦’一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不作声,意兴阑珊,只用手拨了拨散落至胸前的长发。
花错看他一眼,内心一沉,且一沉到底。
但他依然坚持把话说完:“可能在颜或心中,他最恨的人并不是颜战,而是颜文涛!毕竟当年的事,颜文涛比颜战,更值得怀疑!如果是我,要报复颜文涛,还有什么比弄死他两个儿子,再毁掉自在盟,最后才弄死颜文涛更解气?”
温却邪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花错身上,眼中刚下的雪已凝成了冰:“本侯已派人去救你的景休了。”
花错撇开脸:“我想自己去。”
温却邪就笑了:“你不信本侯?”
花错坚持道:“颜戟是我朋友,我想自己去。”
温却邪侧了侧头:“你把自己和本侯,分得那么清楚?”
花错暗暗长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脸看着温却邪,正色道:“侯爷,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温却邪点头:“你问。”
花错便直接问道:“侯爷打算救一个活的颜戟,还是死的颜戟?”
温却邪好似早料到他会这般问,想也不想,就道:“你在质疑本侯?”
花错急步行至榻前,冷着声音道:“从侯爷知道颜战被杀,到现在,这几个时辰,侯爷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