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妆望向如一滩烂泥的颜战。
他向来喜洁,又长得丰神俊朗,意态轩昂。可即便待人有礼,神情中,总有一种遮掩不住的凌云傲气。什么时候,如此不堪过?
而他的不堪,全都是自己给的。
阮红妆双目沁出了一丝痛楚。
她马上闭了闭眼。
手指在颜战身上几处大穴连点,而后身形一动,就退入了树阴深处。
颜战很痛苦。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阮红妆,持着一柄小刀,刃薄如纸,刀身呈柳叶状,刀柄系了红绸,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好痛。
他想问她:为什么,阿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可他醒不过来,就又开始做梦。
梦里还是那个人,他喜欢极了的女人;还是那把刀,他想起来了,那几把小刀,是他亲手为她锻打的,她原先那些,落在了当初拼死救他的骷髅岛上。
他还记得自己送她那几把小刀时,她那对如猫般又圆又亮的眼里满是惊喜,可那张如雨洗芙蓉般的脸上又都是泪痕,她就是这样哭着笑着,亲了他一口,说自己好喜欢!当时自己还问她:是喜欢刀呢?还是喜欢人?
可如今,她用自己送她的刀,扎了他一次又一次。
他自那一刀又一刀,如千刀万剐一般的痛苦中挣扎醒来。
“真疼啊,阿阮……”悠悠醒来的颜战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
颜或蹲在他面前,一眨不眨盯着他,亦幽幽问道:“醒了?大哥。”
颜战悚然一惊,身子一阵颤动:“景,景期?”
“是我啊。”颜或保持着双手抱膝的动作,整个人甚至还愉悦地摇了摇,“是不是很惊喜?啊,应该问,是不是很惊悚?”
颜战当然惊悚,他想尝试着起身,尝试着调动内息,但几次尝试,丹田内息如泥牛入海,浑身绵软无力,竟是连抬一下手臂都做不到。
再一转眼,看到抱膝蹲在那里,好整以暇的颜或。还有斜倚着古松,眉目含笑的苏隐尘;似笑非笑,却令人不寒而栗的林钟。以及……
颜战闭了闭眼。
——对敌时,一个人的负面情绪越强烈,比如越愤怒、越恐惧、越憎恶、越悲痛,就越要冷静。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外敌内扰的双重困境,挣出一条活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和她,阮红妆……”
“她不是我的人,林钟才是。”颜或的神色里有一种接近癫狂的兴奋,“不过我们是一伙的。”
他还是当日花错在长春境门口初遇的样子,衣襟半敞,趿拉一双木屐。头发很长,半披在肩上,用一根白玉凤头簪,松松垮垮的束着。
那簪子,是女用款式,可能是长春境某个妓女的首饰,如今被颜或,毫不在意地簪在发上。
风一吹,衣和发,都显得凌乱。
若是七年前,他必然想象不出整日跟自己争锋相对,气概轩昂,意气风发如凌云攀桂客的颜或,戴个女用首饰是什么样子。
颜或看他盯着自己的头发,便反手把那簪子拔了下来:“大哥喜欢?不如送你。小的时候,都是景期不懂事,故意去抢大哥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换景期,兄友弟恭一次?”
颜战将目光收回,敛了敛情绪:“景期,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颜或将手中的发簪转了转,“就是想问大哥一个问题。”
颜战便道:“你问。”
颜或语音如梦,幽幽道:“大哥,你后悔过吗?当年那般对我?”
颜战瞬间明白了。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颜或依然偏执地认为,当初的事是自己(或者是父亲)设计的,即便他曾为了追捕当初的幕后真凶,几番涉险,九死一生。
他即刻反问:“你怀疑当年的事……呃……呃……哈……”
白玉凤头簪割过咽喉时,颜战脑中最先蹦出的,居然是:原来刀割在喉咙上,和割在身体其他部位上,还是有不同的。
割在喉咙上,除了痛,还会冷,能将人冻僵的冷。
颜战知道如今的颜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他整日在花丛柳阵中厮混,浪荡岁月,曾经的豪云壮气早就消磨殆尽。性情也变得偏执、癫狂,对万事不上心的同时,对这世间又有诸多怨恨。可他也确实没想到,明明想知道答案的是他,结果连一句话都不让他说完,以最快、最决绝的速度杀死他的,也是他。
“可是即便你后悔了,我也不想听了。”颜或缓缓起身,手中的白玉凤头簪上,有殷红鲜血,啪嗒一声滴落,又一声滴落。
而颜战,静静躺在地上,四肢偶尔搐动一下,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正不断往外汩汩冒着鲜血,过没几息,嘴里也开始不断冒血。
他连抬一下手,去按住颈上那道伤口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还未死,血还未流尽。
可他必然要死了,没人能救得了他。
阮红妆几乎瞬间冲至了颜战身侧。
但她刚一看到他,就停住了。
任谁都看得出,颜战要死了,更遑论像她这样杀人如麻的人。
她霍然转身,眼中有恨意,很浓:“颜或!你疯啦?!你为什么杀他?!”
“怎么?心疼了?”颜或抬眼看她,神色全然变了。
如果刚才阮红妆看他的表情如看一坨狗屎,那么现在颜或看她的眼神,亦如看一块烂肉。他漠然道:“可是背叛他,欺骗他,伤他最深,亲手把他送到我这个仇人手上的,不是你吗?你看你这情郎的眼睛,至死都看着你呢?”
阮红妆脸色瞬间煞白。
颜或不再看她。
至于苏隐尘,发现事情突变,而颜战必然活不成的情况下,只转过身,看着脚下灯火通明如满地繁星,笙歌聒耳,酒香直冲天际的青云台,默然无声。
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谁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大哥当年派人将我打成重伤,毁我根基,可曾想过今日?”颜或垂目看向半死未死的颜战,淡淡道,“如今弟弟还你一份大礼,也算有来有往。不过弟弟这几年女人堆里泡久了,腰软了,心也软了。你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你不义,弟弟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他接着絮絮道:“阮红妆,这个让你爱得深入骨髓的女人,出身桃花洞,是**堂的人。七年前,你为了设计我,故意让自己置于险境,陷入骷髅岛。梅总堂就将计就计,送了这个女人到你身边。不过你也算谨慎,让她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让你对她死心塌地,将天幸功的罩门告诉了她。可你知道吗?她啊,怕你不死,除了刚才用你教她的方法,封了你的经脉不止,她还给你下了药呢!”
颜或将白玉凤头簪举至唇边,毫不在意地舔了一下簪尖的鲜血,颜战的鲜血:“大哥要不要尝尝,你这血里面,现在还有‘欢喜杀’的味道呢。”他噗呲一下笑出声,“欢喜杀知道吗?‘霹雳子’唐多意搞出来的东西,无色无味,但只需米粒那么小一点,就能让人瞬间内力尽失,任人践踏。”他突然好奇道,“让我猜猜,她是怎么把‘欢喜杀’下在你身上的?她亲你啦?”
说着,他突然凑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颜战耳畔,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又疾又速又快意道:“对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爱得那么刻骨铭心。对自己同宗同族的嫡亲弟弟,却能下手那么狠。你啊,活该败在一个臭婊子手上,废物!”
“够了!”
苏隐尘终于转过身。
他是眉压眼的长相。眉眼舒展时,只觉气质恂恂,文雅端方。可一旦笑意微敛,就会显出很多凶相。
此时,他脸上不见丁点笑意,嘴角微微下拗,盯住颜或的眼神如孤狼般凶狠,如冷电般锐利:“颜或,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你打算怎么向梅总堂解释?”
“要什么解释?”颜或看着终于断气的兄长,心情极其愉悦,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你们想要自在盟,我就把少盟主给杀了,对你们来说,岂不是兵不血刃,就少了一个劲敌?”颜或又恢复成了那个吊儿郎当,迷恋花柳之所的轻浮浪荡子模样,“颜文涛就算想报仇,都找不到你们头上去,你们白白捡了那么个大便宜,还有什么不满的?”
苏隐尘皱起眉:“可你这样,打乱了总堂主的计划。”
“那再制定一个不就好了?”颜或毫不在意,“你当初把打残傅喜的罪名扣在司妙手身上,不也是因为他撞见了你我见面,你临时起意的?如今局面对你们那么有利。颜战死了,傅喜废了,颜夷简在你们手上,房得月带着她的人投鼠忌器,连邃古阁都不敢出。司妙手被扣了个叛徒之名,司燕飨会不受牵连?三岛就只剩下一个轻功还不算,但武功平平的宋来去。至于四卿……”他冷笑一声,“颜文涛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叛的叛。天一楼的布局图,自在盟的巡防表都在你们手上,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苏隐尘轻叹口气:“事已至此,你先随我去见总堂主吧。”
“行!”颜或干脆道,站起身后,又用脚一踢颜战的尸体,扬声道,“林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