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楼酒至三巡,局面正酣之际,颜战刚好走过天一楼那道逶迤贯通至山脚的青花石板路,站在那五十三级汉白玉石阶前。
林钟脚步一顿:“少主,前面那可是?”
初夏,酉中时分。
天黑的晚,又是连着几日晴朗天气,夜空昏澹中还带点微明。
好在气温还不高,不寒不热,清和可人。
青花石板路的尽头,是隔路相望的两座石灯,比路中的八角宫灯状石烛台更高,雕刻也更工细,且装就了一个莲形蜡烛台,重重环绕的莲叶上烛火彻夜不息,异常明亮,将灯周照得纤毫毕现。
但万事万物有阴有阳,越是明亮的地方,底下就越是黑暗。
颜战站在和他等高的莲花石灯旁,先是眯起眼睛,继而眼睛一亮:“她怎么来了?”
说着正要迎上去。
林钟忙拦住他道:“少主,明日就要成亲了,若这时和少夫人见面,怕是不合规矩吧?被族中长辈知道了,又有话讲了。”
“你看他们敢来本少主面前啰嗦?”颜战笑了笑,有点傲,有点不屑,“再说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古板了?江湖中人,哪那么多虚礼?想来是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好几日未曾去看她,少夫人春闺寂莫,想你家少主啦!”
林钟嘴张了张。
作为护卫,他一向不苟言笑,也一向少有主见。
被选为十二月卫时,负责他们这些人训练的头目就曾给他们训话:护卫,可以笨,可以蠢;可以阴险,可以毒辣,可以奸猾;可以贪财好色,可以好斗嗜杀;但必须忠诚和敢死。
对主子死心塌地的忠诚。
为主子义无反顾地去死。
不知为何,林钟看着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的颜战,这句十几年未曾想起的话,又突然出现在他脑海。
他歪了歪头,又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慢慢跟了上去。
夜色又深。
天空中那点微明彻底退了下去。
无风,但齐星山多松,阶梯两侧松木蓊郁,高耸入云。
林很密,松很高。
一地**落叶,几许斑驳月光。
天一楼的喧嚣热闹早已消失不见,四周很静,静谧。也不见任何虫声,或是一丝野兽的嗥息,只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老鸦,突然发出‘呀’一声凄鸣,投入那一片苍虬古松林,带起一阵声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颜战一开始还走得不疾不徐,好似信马由缰。但等行至一半,他突然一个纵身,就到了来人跟前,背起手,带点亲昵又带点埋怨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啊?”
“想你了,就来看看。”
“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我不冷。”
“手都冰了,还说不冷?”
“我四季手脚都是冰的,你忘啦?”
颜战朗笑出声:“怎么能忘!特别是一到冬天,就跟冰碴子一样,还老使坏,往我衣服里伸……”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突然喊了他一声:“阿战……”
只喊一声,又不说话。却伸出手,柔柔抚了抚颜战的面颊。
如银月色下,好一对如猫般又圆又亮的眼。
又好一张如雨洗芙蓉般的脸。
她垫起脚,花瓣般美丽的唇,又冰凉如霜的唇,轻轻吻上了颜战。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激情一吻后,颜战将她放开,又伸手,拇指在女子含**涕的眼上轻轻一扫。他心中充满怜惜,语音恰似情话依依,“可是几个族老又让你难堪了?”
一阵脚步声。
颜战听得出,那是林钟的脚步声。
沉重,又带点急不可耐。
每次一有大事,他就是这般急促,沉不住气。
颜战有点恼火。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他刚想转头。
眼前这个色如芙蓉带雨,又清又纯的女子,他的未婚妻,阮红妆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又一阵沙沙声。
这一次,是真的起风了。
颜战蓦然抬头,满目不可置信中,又有一层直抵灵魂深处的恐惧。他嘴唇微微抖动了下,然后连一句话,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那头,就软绵绵地垂在了阮红妆的肩上。
陷入昏迷之际,他想:原来阿阮对我,也会有不笑的时候。
“少主这表情……”林钟收回落在颜战颈部要穴的手,半侧过上身,确认过对方已毫无还手之力,才揶揄了一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不过,阮姑娘就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啊?这眼看着,就能坐上少盟主……”
后面几个字还来不及说出口,他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柄小刀。
刃薄如纸,刀身呈柳叶状,刀柄系了红绸,很像走江湖卖艺那些戏班子表演时耍着玩的小玩意。
阮红妆手上微一用力,就在林钟脖子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我连堂堂少盟主,都能说舍就舍。对你这样反口复舌的小人,你说我会不会说杀就杀?”
“阮,阮姑娘,我错了,我错了,你饶过我吧!”林钟被吓了一跳,心里暗骂一句这心狠手辣的贱货,嘴上却乖觉道,“你也知道我人贱嘴也贱,平日憋着没办法说,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
他看阮红妆面色如霜,不为所动,只好更加卑微道:“阮姑娘,你就当给我们公子个面子。要不然,回头公子要人办事,你也不好交代是吧?”
阮红妆手腕一翻,冷声道:“把人带上,走。”
林钟这次可学乖了,将颜战一背,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
一路上,连声息都放轻到不会惹起对方不快的程度。
他原本以为对方要带着颜战去石林岛,但事实是,他们回了齐星山,青云台——这座逍遥岛最高的山,最高的台。
如今正珍馔华筵如流水,龙肝凤脑赛瑶宫,觥筹交错,酬酢纷纷的青云台。
而在离青云台几丈开外的一处开阔平地,正有几人遥遥看着,悠悠聊着。
先是一个年轻又懒洋洋的声音:“喝到第几轮了?”
又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带点看透世事的沧桑:“江湖中人,哪个不擅饮?开筵坐花,飞觞醉月,恐怕不闹到五更不会散席。怎么,等着急了?”
懒洋洋的年轻人道:“本公子不急,七年都等过来了,不怕这一时三刻。”
带点沧桑的年轻人道:“图成大事者,必坚心忍性,或公子未来可期。”
“我本凉薄,又是残身,不堪重责,哪比得上苏少堂主。”
苏隐尘就笑了。
如银月色下,他笑声爽朗明透,吐属文雅,很配他那一身翰墨学问的书卷气:“大事未成,你我就不必这般虚伪客套了吧?”
颜或身无二两骨地躺在树杈上,幽幽道:“堂堂自在盟少盟主,对**堂来说,只用一个女人,就手到擒来……”他陡地发出几声尖锐的讥笑,在一阵树叶的沙沙声中,接着道,“不知颜文涛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好大儿,居然败在一个婊子手上,会作何感想。”
苏隐尘的面色冷了下来:“颜或!慎言。”
“生气了?因为我说她是个婊子?”颜或嗤笑一声,起身跳下,摇摇晃晃行至苏隐尘面前,故意做出一脸茫然道,“本公子说错了吗?桃花洞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娼妇,婊子?岔开腿等人……”
突然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疑惑’。
林钟遥遥喊道:“公子。”
颜或侧过脸,背着风,衣发飞扬:“人带来啦?”
林钟跪禀:“带来了。”
颜或看一眼他背上无声无息的颜战,内心一凛,失声问道:“死了?”
林钟忙将人放下:“没有,晕过去了。”
颜或蹲下身看了半响,又伸手从对方额上发际线沿着面部线条一直摸到耳际,确定无误后才淡淡道:“弄醒他。”
一直默不作声的阮红妆突然淡淡道:“人是我擒下的。要不要弄醒他,或公子是不是该问过我?”
颜或很是轻佻地‘哟’了一声:“原来是未来长嫂啊!景期失礼了……”他久居风月场,行事作风完全一副纨绔子弟做派,“弟弟想问大哥几个问题,还请嫂嫂行个方便?”
“好啊。”阮红妆神色如冰,看他如看路边的一坨狗屎,不含一丝情绪道,“只不过嫂嫂刚才拿人的时候,伤到了。二弟想要弄醒他,可能要自己想个法子。”
颜或依然嬉皮笑脸:“嫂嫂这不是为难弟弟吗?明知弟弟如今只是个废人。”
阮红妆从树阴下走出,望仙髻在月下好似染了一层霜色,那条淡绿夹纱百褶裙拖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边走边道:“一个跟狗屎一样的废物,却看不起勾栏院出身的女子,怎么,还当自己是以前的颜或?”
颜或也不恼,反而嬉笑一声,轻轻拍了下自己嘴巴,只一味道:“你看我这张臭嘴,该打,真该打……”
“行啦。”还是苏隐尘出声呵斥了一句,“把颜战弄醒,别节外生枝。”
颜或就又嬉笑一声:“多谢苏少堂主。”
颜或就又嬉笑一声:“多谢苏少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