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却邪托着下巴,歪了歪身子。
真是可惜了,那日在琴言坞,没有借着颤声娇含上一口。
——真是遗憾啊。
如是这般想着,他突然从身侧木几上的果盘里,捏了一颗糖金桔,喂到花错嘴边,并压低声音道:“张嘴。”
花错一张嘴,就吃下了。
动作自然到两人都为之一怔。
这一怔之下,那糖金桔就直接被花错吞了下去。
“你急什么啊!”温却邪看着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的花错,伸手在他背上抚了抚,并很是无奈道,“本侯喂得有那么好吃?要这般狼吞虎咽。”
花错咳得更是辛苦。
温却邪等他缓过一阵,直起身子后,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什么?”
温却邪喜孜孜,悄悄声道:“好看。”
他原本还等着跟花错唇枪舌战一番,打发打发时间,但对方只是漠然瞥他一眼,就又把目光落在了擂台。过了半响,花错突然道:“《司马法》中曾有言:太轻则锐,锐则易乱;太重则钝,钝则不济。江湖上,向来都说兵器如人。如今观颜战这一战,武艺高低强弱且不说,光那一份心性,不锐不钝,气宇深沉。即有少年之盛气,又有成年之沉稳,而且看起来,战阵谋略都不缺。自在盟有他接手,温侯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你说颜战啊……”温却邪胡说八道,“本侯观他面相,气色昏暗,印堂滞色沉重,天根微涉断缺,山根红白不分,命中无妻无子,怕是有一大劫。相面的都说了,行路如醉酒,难过明日丑。他这一劫啊,估计就应在这几日。”
花错笑出声道:“温侯什么时候改行看相了?”
“怎么能说改行呢?”温却邪又捏起一粒蜜饯,但这次花错伸手接过了。他有点负气地屈指一弹花错额头,恶形恶状道,“本侯学富五车,才雄七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些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本侯哪样不会?”
看着如此作态作势的温却邪,再看一眼台上一招定胜负,正意气风发的颜战,花错突然想起一个人。
今早离开夏宜楼,前往石林岛,路过长春境时遇到的一个人。
彼时正值辰中时分,晴空旭日,万里无云。
他二人徐徐走在晨光中,花错左右看看,忽道:“这驮货毛驴,遍路歌叫;鸟鸣声、议价声、车轱辘声、叫卖声;还有这各式各样的早点,倒是和皋涂镇的九如街像极了。”
“都隶属江南,民风民俗本就大同小异。”温却邪依旧一副懒慵慵,对天地万物都兴致缺缺的样子,和花错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不过,本侯听阿傅说,这里有家汤饭店,味道极为鲜美独特,要不要去吃点?”
花错奇道:“侯爷刚才吃那么多,都没吃饱吗?”
“是你没吃饱!”温却邪凑近他,一张风情韵色都占尽的脸,现出许多无奈,“当日颜夷简笑话你挑嘴,本侯还觉得她好笑。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本侯发现,她说得其实一点没错!你看着不挑,什么都吃!只不过不合你花小爷胃口的,最多一口,打死不吃第二口,本侯问你,你这和挑嘴有什么区别?”
“我……”花错又‘啊’一声,背过手抠了抠手指,心虚道,“有吗?”
“你是不是在偷偷抠手指?”
说着,上身微微往后一倾。
花错一时惊住了。
或者说,怔住了。
“你和得宝儿,真不愧是亲兄妹,只要一撒谎就偷偷抠手指的毛病……”温却邪故意一顿,等花错连色一脸数遍,最后涨红着脸撇开,并微微垂了垂头,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把剩下的话说完,“那是一模一样!”
“温侯何必取笑于人。”花错有点不服气,低声嘟囔一句,“谁还没点小毛病了?我都没笑话你堂堂安君侯爱吃甜食呢!”
温却邪好整以暇:“本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爱吃甜,不很正常?”
“……”花错张了张嘴,四下左右看看,生硬地转了话题,“不知侯爷说的汤饭店在哪里呢?”
温却邪抬起下巴‘喏’了一下,并低笑一声:“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看的呢,这在九如街,怕是没这等好戏。”
说着,拉着花错进了一家门面有点窄,挂着用白石灰写着‘老明记’的吃食店,并特意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坐定后,花错随意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好戏?”
温却邪又是下巴一抬。
花错微侧过脸,就看到街对面,半敞着衣襟,趿拉着木屐的颜或,正搂着两个妖艳貌美的妓女,左亲一口,右亲一口,步伐酩酊,又春风得意地从长春境走出来。
这里的龟公跟他是老相熟了,正站在楼梯上冲他喊道:“或公子,今晚的争标宴,还给您留位置吗?”
声音连隔开一条街的吃食店,都听得清清楚楚。
“留啊!”颜或头也不回,志得意满,“给本公子留最好的!”
“好嘞!”
“哎哟,或公子,这是有我们姐妹俩服侍您还不够吗?”被他捏着**不断揉搓的貌美妓女,昵声道,“还要去竞价弄个淸倌儿回来,这一气玩三个,您不怕闪了腰?”
颜或不乐意了,嘿了一声道:“你个小骚蹄子,竟敢咒本公子?别说一气玩三个,上回本公子宠幸你们仨姐妹,之后还不是把玉抱那小娼妇搞得三天下不来床?”他把那美妇往长春境门口的朱红华表柱上一压,“怎么,这是本公子刚才没让你快活够?啊?这么快把本公子的神勇给忘了?”说着就把手就从对方裙底探了进去。
那貌美女妓忙摆起腰肢,欲拒还迎,嘴上娇喘咻咻,连连讨饶:“啊呀,娇娇说错话了,公子可饶了娇娇吧,哎呀呀……”
几人在大门口放浪形骸,丑态百出,连龟公都看不过眼,遥遥喊道:“公子,可悠着点,大门口呢!别回头又被那些烂嘴巴的告到副盟主那里,不好收场啊。”
“谁敢告?”颜或听了,忙从那妓女身上爬起来,并用力一拍檐下垂挂着的流苏,一瞪周围看热闹的,“你?还是你!老子告诉你们,谁要是再敢去老头子那里说三道四,别被老子抓到!抓到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说着话,带着那两个风骚妓女,钻进马车,一路浪语不断,滔滔滚滚而去。
在长春境门口围观的众人中有人不服气地‘呸’了一声:“还扒皮呢,就他那腰虚腿软,被女人掏空身子的浪荡样子,吓唬得了谁啊。”
他身侧一人,明显的江湖人士装扮,拍了拍他肩膀道:“行啦,不就是把你看上的小婊子带走了嘛,你要真不服气,刚才怎么不冲上去把人抢回来?走走走,先去吃点!”
说着,两人信步往‘老明记’走过来。
“谁让人家是颜武略的儿子,就算成了个废物,咱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要卖颜副盟主个面子不是。”
“知道你还骂骂咧咧的。”
“嘿,老子这几年可是脾气好了不少,最多就是嘴上骂几句。这要是搁几年前,老子管他是谁的儿子,敢跟老子抢女人,不打死他!”
“嘿,你还别说,要搁五年前,你还真的打不过他。”
“谁?刚才那小色鬼?”
“不知道了吧?论起手上功夫,五年前的颜或,那可是能跟颜战一较高下的。”
“吹牛吧!”
“你在岛上,随便找个自在盟的弟子问下,不就知道我有没有吹牛了?当年他和颜战那一战,很多人亲眼见过的。他两人是同族堂兄弟,出生没差几天。只不过论起武艺,颜文涛胜过颜武略许多,所以呢,颜或就拜在了颜文涛名下,所以他们不仅是堂兄弟,还是师兄弟。在颜或出事之前,他二人,是颜家这一辈最出色的青年才俊。人品相貌、武艺识见,也算是人中龙凤了。只不过,在武学一道,颜战更稳扎稳打。颜或呢,更喜欢剑走偏锋。说起来,他变成今日这个样子,还真有点可惜。”
说着,两人进了‘老明记’,随意捡了位置坐下,点完饭食,又趁着空隙,嘀嘀咕咕起来。
“那他怎么变成今日这副德行了?”
“几年前,京里一位大人物的老娘过生辰,那大人物为了敛财,大排筵宴,广邀天下豪杰。自在盟作为天下白道魁首,自然在受邀之列。颜文涛兄弟呢,也觉得这是锻炼后辈的好机会,所以就安排了颜战代表自在盟北上。可惜就在出发前一日,颜战误入海寇的圈套,被困在了骷髅岛。所以自在盟临时将送礼之人改成了颜或。”
“哦,然后颜或就在北上途中出事了?”
“不错。据说自在盟那次可是损兵折将呢,除了颜或被打成重伤,毁了根基,饮中八仙中原来的酒妖、酒豪,还有四卿之前那位刀卿,都折在了那一战。若不是酩酊派的人刚好路过,捞起了颜或,估计啊,连他都保不住。”
“那他的伤,就真的无药可医了?”
“莫老头是颜家的姻亲,颜或多少也尊一声姑祖父,连他都束手无策,还能有什么办法?这颜或啊,就这样成了废人,心灰意冷之下,每天喝得烂醉,把青楼妓馆当家,渐渐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说,算不算造化弄人?”
“就没人觉得这事太过……”
“怎么,你觉得有阴谋?那你是不知道,当初颜战出事,颜文涛原先是要颜戟代他哥北上的,还是颜或自动请缨,才把这北上之人在最后时刻改成了他。”
“啊,那也……”
正说着,店小二把两人点的饭食端了过来,两人就顺势转了话题,一边吃一边开始讨论起今天的擂台赛。
当时花错就坐在他们隔壁,因此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颜或的情况,之前颜戟也跟他提起过,但寥寥数语,并没有那两个江湖客说得详细。花错也曾猜测过,那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但真的听到各中原委,还是有点唏嘘。
如今再对比一下擂台上绣衣玉带,丰姿清高,人中鸾凤的颜战,和长春境门口放浪形骸,恣睢风月的颜或,一时感触更深。
正兀自感慨着,耳畔突然想起温却邪的声音:“看看颜战俩兄弟,再看看颜或,是不是觉得天道不公?”
花错反问道:“侯爷为何那样想?”
“早上遇到他时,看你似乎颇有感慨。”
“此一时彼一时。”花错淡淡道,“早上听到他的事情,确实有一种造化弄人的感叹。但之后仔细想来,又不尽然。景休曾和我说过,没有谁的成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每天练拔剑一千次,一万次时,他兄长亦在练出指一千次,一万次,甚至更多!颜战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他一点一点努力得来的。而颜或,即便当年他没有伤了根基,就一定能保证,他今日也能有和颜战同样的成就?凡事不能拿现有结果去反设如果。”
“你倒是看得开。”
“也不是。”花错的语音难得柔和,“我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