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夏宜楼后,按部就班换药、洗漱、就寝。
原本夏宜楼只住了花错兄妹和傅纵横。温却邪搬来之后,安君侯府和眠花宫众人自然跟了过来。酉时过后,各客房陆续明灯点烛,光彩透亮,极其热闹。又因为各房里统一备置的五色琉璃灯和邓州花蜡烛,燃得多了,好似空气中都有股清远深长的香味。
亥末子初。
花错的房间。
虽然不能长时间浸水沐浴,但依然坚持简单冲洗后的安君侯,正端坐在床榻上,发出灵魂拷问:“花小爷,你跟老鼠搬家一样,忙什么呢?”
正尝试着将两把圈椅一张凳子拼到一起的花错头也不抬:“侯爷身上有伤,你睡床。我在这里凑合一宿。”
温却邪将散在胸前的长发往后拨了拨,满脸不解问道:“可是本侯昨晚挤到小爷了?”
花错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没有。”
温却邪又问:“那是本侯压到小爷了?”
“没有。”
“那是本侯对小爷不规矩了?”
“没有。”花错在温却邪恶意问出第四个问题前,先发制人道,“都没有,只是我确实不习惯和他人同床睡。”
温却邪轻‘哦’一声:“不习惯啊……”
一句话四个字,却被他拖成了一支曲尽其妙的小调,惹得花错忍不住余光一瞥,就见对方手指先是在身下簇新绵软的褥料上抚了抚,而后如画眉韵事般,慢慢解开了自己的里衣,并起身走近几步,指着自己右侧锁骨下方几寸的位置,又一指乳下期门穴位置,殷切问道:“那小爷帮本侯看看,这是什么?”
花错斜了斜眼:“你被咬了?”
温却邪脸上笑意更浓了。
映着烛光,和着药香,诡诡的,不怀好意的,甚至让人脸红心跳气短的笑意:“花小爷果然火眼金睛,那要不小爷再猜猜,本侯这是被谁咬的?”
看着这样的笑,花错也确实脸红心跳气短。
他气急败坏道:“温二,你别太过分!我睡觉很老实,从不会……”
“从不会什么?”温却邪就这样敞着衣襟,看着突然张嘴结舌的花错,好整以暇道,“小爷要不好好回忆一下,昨日替本侯包扎时,本侯身上可有这些痕迹。”
——有吗?当然没有。
花错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才陡然住嘴。
——难道真的是昨晚自己做梦时弄的?
——不会吧?
——那他当时怎么不抗拒,怎么没把自己弄醒?甚至没把自己杀了?那个药效只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又不是让他昏死过去。
——难不成是在石林岛那个暗洞被什么虫子咬了?
——不对,当时自己倒是被蚊子咬了几口,还打死了几只,他看上去,好像完全没被咬过。
——而且那看着好像是个……牙,牙印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神色太过惊悚,目光太过震怖,温却邪脸上笑意僵了僵,正要垂目看向自己身体,花错一个箭步闪至他身侧,极其粗鲁地将对方衣襟拉好:“堂堂安君侯,动不动袒胸露……穿好!”
温却邪垂目看他替自己系衣带的手,含笑问道:“小爷,要不,你帮本侯看看,背上是不是还有?”
“没有!”花错面无表情道,“我刚才仔细看过了。”
温却邪便顺势‘哦’了一声,又故作天真道:“这么看来,小爷不习惯和人同床睡,原来是因为梦里会咬人啊!”他又悠悠忽忽一笑,“不过本侯皮糙肉厚,被咬了,最多就是留几个牙印,不碍事的。”
——这么不要脸的话!
花错努力将全副心神都放在系衣带上。
偏偏日常矜贵傲然的安君侯此时还有话讲:“既然本侯都不介意了,那小爷还要睡椅子上吗?”
花错刚想说‘我去隔壁睡’,温却邪已先一步堵住他口道:“小爷,其实咱俩昨晚都睡过了,那么多人看到的。今日偏要分房,有点欲盖弥彰了啊。”
花错一直认为,自己对他的浪荡和不要脸早已作好准备,但每次温却邪一开口,总能轻描淡写,就将他的忍耐撩到极致。
他看着笑意盈盈,毫无惭色的安君侯,突然极其恶意地想,对付温却邪这样的人,什么‘不为昭昭申节,不为冥冥堕行’的君子之道,只能让自己束手束脚,一步退,步步退,最后被啃得渣都不剩。所以他指尖一抬温却邪的下巴,冷然道:“昨晚只是睡过了。只是我怕继续和温侯爷同床,会忍不住把你睡了。”
温却邪不以为耻,甚至格外笑靥如花:“小爷觉得,本侯昨日晚上,不算自荐枕席吗?”
花错立即甩袖走人。
他手指刚搭上门扉,身后传来温却邪懒慵慵的声音:“小爷上一息走出这个门,下一息本侯就去找得宝儿,说你对本侯睡了就跑,始乱终弃。”
花错霍然转头,几乎目瞪口呆:“你觉得得宝儿会信你?”
“如果让得宝儿看看本侯身上这些……”他故意顿了顿,一脸兴味道,“本侯想,她必然会信的。而且就算她不信也无妨,小爷难道希望那么晚,本侯还去得宝儿房里吗?”
“你!”花错被气笑了,将门闩一插,锁好房门,走至床榻坐定,“能得玄衣温侯自荐枕席,花某蒹葭倚玉,三生有幸。”
“……”温却邪正色道,“本侯不喜欢你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
花错打出几道气劲,将灯烛逐一熄灭,冷然道:“爱听不听。”
谁知他刚准备负气往床上一倒,先是鼻尖荡过一缕清旷却悠远的香味,似梅香,香里带点冷,而后身侧就多了一具暖融融的身体。
花错:“……”
他睡觉没有紧闭窗户的习惯。
可能因为幼时生活在漠北,地广人稀,空荒之所,若不去到市集,恐怕一年也见不到一个外人。所以他就习惯了睡前总是会留下一丝缝隙,这样即便睡着,若有人来,也能第一时间听到响动。
那么多年刀口舔血,江湖闯荡,即便明知这样做危险,这个习惯也一直没改。
但是留缝的初衷到底改了。
花错睁着眼睛乱七八糟想了一阵,最后暗吁一口气,将带着他人体温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闭眼,准备睡觉。
半响后,房内响起几句短促又简单的对话。
“温侯能不能睡过去一点?”
“不能。”
“你挤到我了。”
“哦。”
“我说你挤到我了!”
“食不言寝不语。”
“去你大爷……你手放哪儿呢?!”
“你腰上啊。”
“拿开。”
“若在啰嗦,本侯就放你……”
“闭嘴!”
“你这人,实在是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
“你一直在本侯身侧翻来翻去,动来动去,扭来扭去!差点碰到本侯伤处不说,还搅得本侯不得入眠,本侯才按着你腰的,现在又来怪本侯,让本侯闭嘴。你说你不是胡搅蛮缠,不讲理是什么?”
——睡个屁哦!
好在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日醒来时,花错顶着一头乱发,在床上发了会呆,又看一眼身侧还在安然大睡的温却邪,才慢条斯理起身,穿衣,下床,洗漱。
——所以前晚真的只是因为两人一开始太过亲密,才会做那一场迷离春梦?
——而昨晚两人最后差点打起来,所以就一夜好眠,无事发生?
——那以后为了避免那些情长情短的梦,是不是每晚睡之前都要想方设法和对方打一顿?
这最后一个问题,几乎断断续续困扰了花错一整天。
一直等到‘以武会友’魁首争夺赛落幕。
原本包括花错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此次擂台赛终于结束了,偏偏那位新鲜出炉的魁首非要向颜战发起挑战,用他的话说:没有打败颜战的魁首,是不配让自在盟打开稽古阁的。
花错看着擂台上一杆长枪驻地的青年,眼睛亮了。
——对方居然也用枪!
他暂时没搞懂其中的逻辑,但这不妨碍他一时兴趣大增。
毕竟颜文涛那一身磅礴浑厚,绵延雄长,几近天下第一的内息,还有那可指东划西任意发出,不沾肉身不触万物,就能碎玉断金,杀人于无形的药师佛指,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看到的。
那么能一睹深得颜文涛真传的颜战的‘药师佛指’和‘天幸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温却邪看着精神陡然一振的花错,哑然失笑。
——还以为要萎靡一天呢,居然这么快就自愈了?
——这眼神,和当初孙一得加入七星变阵时,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这人,看着眉眼如画。笑起来,似雪融冰消,似路满桃花,画地风流。其实骨子里,真是那般遇强则强,经险更厉的性子?
他一时把自己难住了。
而此时擂台上颜战和新魁首已交上了手。
温却邪兴致缺缺,将目光收了回来。
颜战的武功,比起颜文涛,还是差了许多。可就算是颜文涛……
——也不过如此。
——若真要硬拼起来,以花错的聪慧和天赋,还有那不要命的打法,输赢还真是个未知!
温却邪这般傲然想着,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在了身侧人身上。
还是那张脸。
只是从侧边看过去,鼻尖愈发挺翘。连睫毛都似比正面看着更长了,长而密又微翘似歌扇一般。眨动时,会比一般人慢上许多,或许因为睫毛太长太密,翁合间,那如描复如画的风流眉案,便带起满目江南春色。
还有他右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痣,平日不怎么引人注目,可一旦从右侧看过去,总是会不由自主被吸引。艳阳夏光下,更显殷红如血,如榴火一点落在了生香暖玉上。
喜见春光到眼前,风景且是花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