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温却邪从明伦堂出来,时间过去了整整一柱香。
花错看他目不斜视从自己身侧走过,好笑之余,甚至有种让人身心一轻的愉悦。
他几步走至温却邪身侧,突然朗声道:“你怎么还把人弄哭了呢?”
温却邪惊诧,忍不住止步问道:“谁?谁哭了?”
花错定定道:“颜戟。”
温却邪被气笑了:“花错,就算人心是偏的,你也不该当着本侯的面那么偏袒他吧?”
花错恍然:“那看来,是侯爷被他气哭了?”
温却邪几欲跳脚:“本侯什么时候哭了?!”
“没有吗?”花错突然伸指,在温却邪眉心一按,“皱得这么紧,我还以为堂堂玄衣温侯就这么……”他拉长语调,忽忽悠悠道,“被气哭了呢。”
温却邪轻轻一弹他指尖,不无嫌弃道:“说话就说话。跟谁学得这动手动脚的坏毛病?”
花错一笑,理直气壮:“你啊。”
而后,他又话中有话道:“不过,我也发现了,这但凡风月阵中的行家,大都有喜欢动手动脚的毛病。比如说侯爷你,再比如说……颜或。”
温却邪耳朵只听得到最后两个字:“颜或?”
花错便举了举自己的右手:“他刚才,不是抓到我手了吗?”
温却邪斜目看向他的手臂。
“他抓到我手臂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很热。明明隔着衣服,那感觉,却像他直接抓在我皮肤上一样。”花错模仿着颜或刚才的动作,一脸疑惑道,“所以我也趁机探了一下他的内息。”
“如何?”
“很不稳,很紊乱。确实如景休所言,伤了根基。但是……”花错语音一转,“我在探查他内息的时候,特意加了一缕内劲。”
说着,花错手指一搭温却邪手腕。
正如他刚才假装挣脱颜或扯他衣服时那样,并问道:“什么感觉?”
温却邪即道:“内息有一刹那阻滞,经脉会有一种针刺般的刺痛感,很轻微,但是只要是习武之人,必然能感觉到。”他皱起眉,“可颜或当时的神情,更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花错点点头:“所以,他要么是武功全失,完全感觉不到。要么,就是他明明感觉到了,但没有表示出来。可他明明只是内息紊乱,并不是武功全失。”
温却邪沉吟一阵,提出第三种可能:“有没有可能,因为他当时极度亢奋,感官没有那么敏锐?”
“我不能确定。但有一点能肯定……”花错淡淡道,“颜或身上一定有问题。而且,我敢肯定,他认出你我了。”
“不过早上一面之缘,花小爷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温却邪很难不笑,“难不成还能是第二个‘半面不忘’?”随即看着面色凝重的花错,抓过对方的发带捻了捻,轻叹口气道,“若真如此,或许还是本侯连累了你呢。”
花错带点情绪地将自己的发带抽回:“我说过,侯爷有侯爷的霸业,花某亦有花某的大业,谈不上谁连累谁。”
温却邪很诚挚问道:“那小爷倒是说说,你的大业到底是什么啊?”
花错也很诚挚回道:“给得宝儿找个嫂子啊。”
温却邪完全不想说话了。
偏偏花错好像跟他杠上了,平时极其正经恂谨,不见一丝邪事,比丁十三好不到哪儿去的人,今日胡扯起来没完没了:“说起来,这茫茫江湖,藐藐孤身,侯爷如今,好像二十有三了吧?怎么不见您身侧,如花美眷相伴?”
“二十有三怎么了?很老吗?颜战不比本侯大,还是族中长子呢,不也刚成亲?”
“可是少盟主成亲了啊。”
“那又如何?你自己不也是个孤身?”
“可你比我大。”
“就大一岁!”
花错就轻‘哦’了一声,无可无不可道:“是吗?”
温却邪:“……”
——嘴痒,好想咬人!
温花二人从明伦堂回夏宜楼,走得阊门大街,而司妙手口中的博雅斋就在这条街上。
原本,他二人还想去博雅斋看看,或许司妙手那类似于遗言一样的话语中,隐藏了一些特殊的信息。但很可惜,就在二人距离博雅斋尚有百来步时,便看到一个自在盟小头目手上捧着一个长形木匣,后面跟着几人,押着一个掌柜模样的男子,急冲冲往他们这边而来。
看情形,不是去明伦堂,就是去天一楼。
花错在一行人离开之后,轻哼一声:“动作倒是挺快。”
温却邪淡淡道:“大家都不是蠢人。”
而后他又问道:“小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颜夷简、傅喜和司妙手的事,我都插不上手。而且,我现在更担心那批火药。”花错想了想道,“侯爷,我想去趟码头的大通船行。”
“这个倒没必要了。”温却邪下巴一抬,“送消息的来了。”
花错顺着他的视线,轻叹口气:“看样子,怕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说话间,曾少川已如一条泥鳅般,从聚在博雅斋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眨眼就到了他二人跟前:“爷,郎君。”
几人行至一条较僻静的小巷,曾少川马上禀告道:“从石林岛运回来的那批货,大部分连船都没下,就被大通船行直接分三艘船转运走了。接了货的船,两艘开往杭州城,一艘去了鹦鹏岛。我安排了几个人,扮成在码头上挑行李货物的脚夫上了船。不过,估计要等天明才会有消息回来。”
花错想了想,遂问道:“那剩下那些货是直接运往他们船行的?”
“不错。”曾少川马上肯定道,“大约二十多箱,大大小小都有。其中有两大箱,刚运到船行,做了简单登记造册就被送去了长春境。不过我找机会打开看过,里面确实是汉白玉的碎料。”
花错沉吟道:“长春境啊……”
“你别想着去。”温却邪突然冷声道,“颜或几乎住在长春境,他有那么蠢吗?把东西直接送到自己老巢?”
花错表示了不赞同:“你就不怕他反其道而行之?”
温却邪冷哼一声:“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一颗心七个孔?”
花错抗声道:“谁的心能有七个孔?”
温却邪老实不客气道:“你!”
又踢一脚斜眼歪嘴的曾少川:“有时间在这里看热闹,给本侯滚回去继续盯着。”
曾少川龇牙,用一张满脸风霜,皱纹横生的老脸,笑出了少年才有的昂然意气:“先别急着赶老头子走哇。”他挤眉弄眼道,“爷可知,刚才是谁查的博雅斋?”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到拿人取货的几个弟子。”
相比花错的平心静气,温却邪则一扬眉,一拗唇,不耐烦道:“别卖关子。”
“是自在盟的刀卿松之盛。”曾少川喜孜孜一笑,志得意满道,“不过,他没亲自出面,而是躲在对面的东街酒楼。”
花错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这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值得说的多了去了。”曾少川就等着他这一句,马上滔滔不绝起来,“自在盟有三岛四卿饮中八仙,其中三岛就不说了,负责三个附岛的日常事务。而饮中八仙呢,不过是江湖朋友对那几个老酒鬼的戏称。要真论自在盟的实权人物,那还得是这四卿。大卿莫逢时,这次上层擂台的守擂人,功夫仅在颜文涛之下。他姓莫,郎君应该能猜到他是哪家人了吧?”
“莫?莫神医那边的人?”
“不错,莫逢时正是莫老头的亲侄子,所以他跟颜家,也算沾亲带故了。”
花错恍然地‘哦’了一声。
曾少川又继续道:“拳卿傅喜,当年曾受过颜文涛的大恩,后来,就自愿留在了逍遥岛,给颜家这一辈的小子们传授武艺,是颜战他们三兄妹,正经磕过头敬过茶的师父。疾风剑卿郝鸾,代表的是房得月那边的人脉势力。最后那个,就是刀卿松之盛了。”他扬了扬有点耷拉的双眉,浑浊的双目更是露出一道精光,“这可是颜文涛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算得上他真正的心腹了。”
花错对自在盟确实知之不多,当下疑问道:“这只能说明颜文涛对这事很重视吧?难道还有其它意义?”
“因为松之盛和颜武略不和。”这次是温却邪解释道,“司妙手死时,特意提到了博雅斋。知道这个信息的,除了在场的人,就只有一个司燕飨。而司燕飨又是奉命而来,本侯合理推测,他离开明伦堂,必然是去复命了。颜文涛得到这个信息后,第一时间派出了自己的心腹松之盛前往博雅斋,而不是等掌管明伦堂的颜武略,亲自向他禀告后再吩咐颜武略前往博雅斋。”他侧过脸正色问道,“小爷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花错即道:“要么,颜文涛非常跋扈自负,刚愎自用;要么,他对颜武略,并没有那么信任。”
温却邪循循善诱:“那小爷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花错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侧过身向曾少川抱了抱拳:“多谢曾先生。”
“什么先生不先生,他今年不过三十!”温却邪看着喜不自禁的曾少川有点嫌弃,“你可以叫他老头,或者直呼其名。”
曾少川抗声道:“爷,郎君这是尊老!”
“等你百年之后,本侯让他在你坟前上柱香,那才叫尊老。”温却邪冷笑一声,“去长春境,好好查一下那两箱货。”
曾少川糊涂了:“爷,那就是两箱汉白玉的碎料,还需要查吗?”
“碎料?”温却邪悠悠道,“你知道自古以来,什么行业最挣钱?”
曾少川如数家珍:“赌坊、当铺、青楼、金……”
花错插话道:“以长春境的财大气粗,如果他们真需要汉白玉,我更倾向于他们会自己直接买,而不是用碎料。莫忘了,那长春境可是颜盟主修建的,它后面,是整个自在盟和逍遥岛最有权势的人。”
“哦,我明白了。”曾少川一拍大腿,恍然道,“这么说来,确实有点可疑。”
温却邪叮嘱一句:“盯好长春境,也盯好颜或。”
曾少川急冲冲走了。
走之前,还特意避开花错,在温却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彼时花错正将一点心思,全花在梳理自在盟的人际关系网上,倒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