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逍遥岛后,花错去了天一楼接人,温却邪则先回夏宜楼处理一些事情。
两人原本约好一起用晚膳,而后相伴去找颜戟。但不曾想,傅喜伤势过重,两条手臂被生生折断不说,甚至还有很重的内伤,人一直昏迷着。而莫老头毕竟年事已高,单为傅喜接骨,已花了他泰半精力,后面实在支撑不住,就把金针度穴的工作全交给了花佳人。
花错到时,正值行针最紧要关头,他只好先在外堂等着。
谁知这一等,就从申初等到了酉初时分。
等花佳人行完针,勉强给傅喜喂下一些汤药,然后从内室出来时,花错面前的茶都不知换过几轮了。
花佳人倦倦地唤了一声:“阿兄。”
花错上前接过女侍手中的药箱,将人抱至刚请人搬来的软榻上,而后替她按摩起双手双腿,并问道:“傅老怎么样?”
“伤势太重,不一定能救回来。”花佳人露出医者特有的平静、自持,还有医者见多了生命无常的漠然,“万幸活下来,以后也是个废人了。”
花错淡淡道:“生死有命,你也做不到从阎王手中抢人,对吧?”
“阿兄这是在安慰我?”花佳人哑然失笑,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第一天行医,这等道理,还需要你来教?”
花错抚了抚她的额发,眼里的神色满是温柔:“你能看得开就好。要是再像小时候那样……”他顿了顿,又垂眼细细替花佳人按着手臂,低喃道,“把自己关起来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为兄可要生气的。”
“知道啦。”花佳人俏生生的声音,即便疲倦,都透着一股泠泠流水般的清韵,“好啦,等莫老过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傅喜的情况,就可以回去啦。”她又嘀咕一句,“我都快饿死了。”
花错手上动作一顿:“你还没吃饭?”
“不是他们没给我安排吃喝。”花佳人忙解释道,“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
花错有点无奈:“那你想吃什么?”
谁知花佳人轻哼一声,幽幽道:“轮得到我想吗?估计等下回去,什么吃的喝的早就准备好了。”
花错莞尔,故意道:“那你可要好好感谢人家。”
花佳人长‘哦’一声,斜眼一瞥:“请问花小爷,哪个人家啊?”
花错看她笑意诡诡又故作拈酸吃醋的样子,便抬手弹了一下她脑门:“小调皮。”
正言谈间,有女侍来告知,莫老头来了,正在内室察看傅喜的伤情,想让花佳人进去一趟。
言语间神情凝肃,想来傅喜的伤势应当不大乐观。
好在这次等的时间短了许多。
大约一盏茶后,花佳人就又被推了出来,而后两人便直接离开了天一楼。
天一楼建在齐星山腰,脚下是天下第一秀水,四周是一片碧色如玉的苍虬古松林,风声一起,好似万斛沸银涛。且该楼占地极广,外设园亭,轩榭山水。里面到处可见参差错落的飞楼画阁,处处雕楹绣户,且夹杂许多扶疏花木,飞禽走兽。而作为主楼的天一楼更是高达九层,素有江南第一楼之美誉。
“怎么了,阿兄?”花佳人看着站在天一楼前正仰首遥望,驻足不前的花错,满脸疑惑问道,“你那么喜欢这里吗?”
花错冷不丁问道:“得宝儿,你觉得天一楼和青冥里的凌虚楼相比,有什么不同?”
“说真的,我初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哪个簪缨世族,阀阅名家的岛上别院呢。”花佳人沉思了一会,回道,“跟凌霄楼相比,这里完全不像是一个江湖帮会的总舵所在。”
她又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点可惜。”花错遥看着天一楼最高处,那里正灯烛荧煌,绚耀天际。他语义不明道,“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花佳人悚然一惊:“阿兄,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花错垂目,看着她玉净花明一张俏脸,还有眼中掩饰不住的焦虑急躁,淡淡道:“自在盟怕是要经历一场浩劫。”
而后,他推起木轮椅,在星光月影下,将昨夜至今日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和花佳人讲了一遍。
今晚星光很亮,月色如银。
下山的路从天一楼右侧门,一路逶迤贯通至山脚,且明显经过精心构建。两侧地面夯得很结实,栽种着许多杨柳古木,树色蓊蘙,隔开一段距离,还立着半人高的,八角宫灯状石烛台,里面烛火彻夜不息。中间则铺着用青花石磨光后制成的统一大小的石板。
整条路,每日都有专人洒扫,因此即便是雨雪天,也能做到整齐洁净,踏履如新。
快到山脚的时候,有一段很长很长的石阶,和青冥里化骨厂门口那道台阶一样,也是两道五十三层。只不过,一个的尽头是牌坊。另一个,则是一座供人休憩的八角凉亭。
夜里虽看不清,但花错知道,天一楼的石阶,上面铺着的,是更昂贵的汉白玉。
此时他正走在那青花石板路上,看两侧荧煌烛火,将其身后身侧的柳丝树叶,照得一时发青,一时又变成惨白。
车辙滚过石板,碌碌声响中,他心不在焉道:“不过这些事,和你没什么关系。等大婚一过,你就随莫老头返回小重山。”
起风了。
吹来一点带腥的凉意。
一如这似乱非乱,将定未定的江湖,连空气都带着血腥。
“那阿兄你呢?”花佳人缩了缩脖子,好似不忍这乍暖还寒的初夏,淡淡道,“你要留下来吗?”
花错回道:“我会多留几天,或许能帮上景休。”
花佳人便问:“你想好了?傅老的伤,看着像是……”
“我知道。”花错出声截道,“不过这和他,应当没什么关系。”
花佳人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那小剪子怎么办?”
“她现在的处境不好说。”花错有一说一,“房夫人态度模糊诡谲,可阿兄目前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但有一点你放心,颜三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花佳人反问:“阿兄,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幕后人挟持了小剪子,然后以此逼迫威胁房夫人做什么?”
花错点头:“这个可能性极大。但是房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她身体不好,不会武功,又生性不喜热闹,常年隅居后院,寄情读书作画,弹琴写诗,潜心修佛……”他想不通道,“这样一个后宅女子,就算控制了她,对自在盟能有什么影响呢?”
“阿兄,你可不要小看后宅女子哦!”花佳人不服气道,“古往今来,成大事的女子也不少啊!前朝身登九五,为天下人君的武皇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想了想,她又掰着手指一一补充道,“而且听你刚才所说,鹦鹏岛主岑闲对房夫人极为服从,疾风剑卿郝鸾又是她的表兄,莫老更是她的亲姑夫。而且十二月卫有六人护在她身侧,加上她还养育了三个孩子,如今的少盟主更是将盟里事务掌控了十之**,她若真想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好吗?”她抗声说完,自己兀自沉思了一阵,才摇了摇头,自嘲道,“不对,就算如此,作为一个母亲,她绝不可能会做损害自在盟的事。”
花错看她颓丧,不禁哑然失笑:“所以啊,全天下都知,对一个母亲来说,子女永远是她们的软肋。而人一旦有了软肋,做任何事都会束手束脚,也因此,做不成那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事。”
花佳人便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而后她突然道:“可是阿兄,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傅喜伤势那么重,短时间内,莫老估计也走不了。”
花错断然道:“若真如此,我找人送你回杭州胡不归。”
花佳人有点心乱,又问道:“小剪子我估计是见不到了。那我,能先去见一见沈大哥吗?”
花错脚步一顿:“怎么突然想见他?”
花佳人只好道:“自上次青冥里一别,也有好长时间未曾见他了。如今难得碰到,想找他聊聊天。”
“聊天可以。”花错垂目道,“但一不许喝酒;二不许跟他出去赌钱;三不许撺掇他带你去长春境;四不许怂恿他带你去找颜夷简……”
花佳人一下子被气清醒了,嚷嚷起来:“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直接不让我们见面得了!毕竟我们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花错悠悠道:“这你放心,沈略将你视作亲妹子,对你没那份歪心思。”
“你又知道啦?”花佳人气急了,口不择言道,“我长得那么不招男人惦记吗?”
花错还是有点子气人本事的:“别的男人为兄不知道。但沈略他,还真没惦记你!他和温却邪一样,一心惦记着自己得权得势的宏图霸业呢……”
话赶话说到这里,花错突然脚步再次一顿。
“得宝儿,你觉不觉得沈略这次太反常了?”
花佳人沉默,不理他。
“他明知你在岛上,居然没来看你,这不像他。”
花佳人没好气道:“你自己不说人家忙着惦记自己的宏图霸业,没时间惦记我吗?”
“不。”花错的神色出奇凝重,“当初我跟他割袍断义,扬言相忘于江湖之际,他难道不怨恨我吗?但即便最恨我的那几年,每逢年节时令,还有你生日,他还不是想尽办法给你送东西?他说他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亲无长。你是唯一一个肯救他性命,为他缝补破衣澜衫,能和他谈古论今,一起喝酒,一起赌钱嬉闹的知己好友!你在他心中的情谊份量,比阿兄这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朋友,可重多了。可茫茫江湖,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近在咫尺,他居然不来看你……”
花佳人握紧拳头,扬声道:“阿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错突然走至她面前,蹲下,神色凝重道:“得宝儿,这次,听阿兄的话,先不要去找沈略。”
花佳人嘴张了张,一句‘为何’都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她咽下了。
和花错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兄长了。
能够让从不忍对自己说‘不’的兄长断然拒绝,这自在盟的风浪,怕是小不了。
所以她点了点头道:“好。”
这一下,反到让花错有点错愕:“这么乖?”
花佳人就差翻个白眼:“你不让我去找他,必然有你的理由。这点分寸,妹妹还是有的。”而后又催促道,“快走吧。估计有人都等到冒火了。”
温却邪确实在等。
也确实冒火。
但不是因为等得冒火。
花家兄妹跨入夏宜楼正堂时,他正捏着一封书信,神色冷峻,满眼杀气,嘴里甚至嘟囔着:“这个狗东西……”
“真江湖奇闻啊!”花错打趣道,“何事竟能惹得我们‘文采胸中星斗,调华笔底云烟’,神清品俊,秀雅风流的安君侯,如此恼火?”
原本以为温却邪会顺势将手中书信塞给他,并顺势解释一下各中原委,谁知对方在迎上来之前,将信件往怀里一塞,才半抱怨半担心道:“怎么这会才回来?本侯都要成望夫石了!”
花错惊悚:“……望,望夫石?”
温却邪看了他一眼,促狭道:“那改成望妻石?”
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花错,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转:“侯爷真贤惠。”
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满脸风霜、口干舌燥,正跨入大堂的颜戟:“?”
——发生了什么?
花错看着被堵得面色阵青阵红的安君侯,又看一眼呆立堂下的颜戟,再看一眼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吃到鸡的黄鼠狼一般的得宝儿,清了清嗓子:“你们不饿吗?”
颜戟即刻道:“饿!我现在真的能生吞下一头牛!”
花佳人亦软糯糯道:“阿兄,我也饿了。”
花错一时觉得有趣,看向温却邪道:“侯爷呢?”
“你们再晚点回来,汤都不给你们留一口。”
说罢,他拍了拍手。
——嘴上不甘示弱。手上又争先恐后。
——还好意思说别人心口不一。
花错如今腹诽起温却邪来,驾轻就熟。
表现在面上,却是轻轻一眨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而后徐徐一现那似春水溪风漾开寒冰的笑意,打趣道:“多谢安君侯挂念,花某实在荣幸。”
而后在一行端着各式精洁佳肴的侍从鱼贯而入之际,他率先将花佳人推至餐桌前,自己亦从旁落座,一副却之不恭的模样。
温却邪的心情一下子恍如严冬尽去,忽云开晴,愉悦极了。
这一顿吃得安静又和谐。
颜戟是世家子弟,自然食不言,寝不语。
花佳人即便是江湖女子,坐行起立等一应俗尚,自然也比男子要讲究许多。
花错有心事,话也不多。
反倒是温却邪,平日最是浪荡不羁,在用膳时,除了动作快点,整套礼仪规矩,竟是一点不输颜戟。
不过想想也对,他再是浮嚣懒散,也是堂堂安君侯,日常周旋于各路高门贵戚,阀阅世家中的人,怎么可能真如他表现得那般散漫。
这般想着,花错按住了温却邪将要执壶斟酒的手。
对方用眼神问他。
花错反问道:“你准备一身酒味去见司妙手?”
温却邪扬了扬眉。
颜戟已插嘴问道:“你们要去见司妙手?”
花错将斟好的茶推至温却邪面前,才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我们?”颜戟诧然,“我也要去?”
温花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不去,我们怎么去?”
颜戟仍不解:“我们为何要去见司妙手?”
花错看他神情,便将今日发生之事,择了至关紧要的简单讲述了一遍。
眼看着颜戟的面色从诧异到惊愕到震怒,最后更是一脸茫然道:“不过一天时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吗?”而后他脸上迷茫渐退,渐渐变得煞白一片,“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我自己家里,而我居然一无所知!”
花错的语音没有不忍,也没有安抚,只是平和道:“对方本就冲着你们颜家而来,此时若大意失荆州,岂不要遗恨千秋?”
话已至此,颜戟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起身道:“走吧。”
但在提步欲行之际,他突然动作一顿,冲二人躬身一礼道:“退思,温侯爷,今日这份恩情道义,景休记下了。”
花错没说什么。
倒是温却邪,在经过他身侧时,懒洋洋道:“本侯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不过,此次本侯也并非为你。所以,你不欠本侯。”
颜戟看着他背影。
一身玄衣繁复奢华,穷极侈丽。
行走间,衣摆袖口处的‘赤睛白泽’,似要长啸驭风,凌云直上。
即便他再不愿承认,这位‘九天揽星,玄衣温侯’,确实是一位风流裔贵,公侯将相般的人。光是背影,就有一种揽衣醉风流,含笑看吴钩的气质。
或许,也就是这点雍雍华贵,以及那将万人万事不看在眼里的桀骜张扬,才得花错另眼相待吧。
颜戟暗叹一声,抬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