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理他,正忙着打了一串喷嚏。
反倒是花错说一句,眼里的迷茫就重一分,等他说完,整个人都看似处于一个懵然状态的阿笑,动作僵硬地转了转脖子,而后对着同桌的人抗声道:“大爹,他知道你身上的香呢!”
被她称为大爹的老者马上提出反驳:“凭一点香就想胡乱认人,老夫还觉得这小子身上都是……那谁的味道呢,也不见得他就是那谁的谁啊。”
花错一听,内心闪过一丝尴尬。表现出来,便是面色一寒,话音开始尖刻:“放眼整个江湖,这有早衰症的人本就不多,又喜欢用吓老人香的更少,身边还跟着一位身体特别灵活,但看上去不那么灵活的姑娘就更少了。”
阿笑容色一整:“你说我胖?”
花错没马上接话,而是沉吟了一下,诚挚道:“阿笑姑娘你胖是事实。但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也是事实。”
阿笑很胖。
但她眼睛很大,嘴巴很小,鼻子很挺,所以整张脸看去,胖得很讨喜。
而她此时也确实笑态可掬地盯着花错,一脸亲切可人地问道:“旁人知道你那么虚伪吗?”
可爱是可爱,凶也是真的凶。
花错漫声道:“阿笑姑娘可知,我是如何找到你们的落脚处的?”他很干脆道,“听说阿笑姑娘有一门祖传的接生手艺,那曹记大油盐铺的大娘子,若不是得你出手,恐怕就要一尸两命了。这件事,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但却还是出手了。若非如此,我也找不到你们的落脚处。”
他认真问道:“一个对生命心存敬畏的人,不会让人心生欢喜吗?”
大堂一时静的像窒息。
倒是温却邪,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阿笑啧啧叹道:“大爹,要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这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还真是……”
“啪啪啪啪啪……”
鼓掌的是皱着一张脸,辨不出年岁的中年人。
他直接走到阿笑他们那一桌,然后径直落座,语音满是好奇:“那我们俩呢?”
花错看他一眼,不答反问道:“你们侯爷没告诉你们,我认人不认脸?”
就在他身侧的精瘦青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花错笑得坦然:“除非你们把两只耳朵都割了,要不然,我总是能认出你们的。毕竟咱们在苏州,在归去来兮,可是见过不止一次呢。”
他这话,无一丝夸大,对于他自己来说,也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但落在大堂众人耳中,却颇不是滋味。
江湖人,谁不想要一个独门绝技?
谁又想被他人的独门绝技惦记上?
最后还是精瘦青年干笑了一声:“花郎君找我们,可是有何事?”
花错就近找了凳子坐下,而后问道:“今日为何伤了傅喜?”
“自在盟的拳卿傅喜?”
“不错。”
“花郎君为何会觉得是我们动的手?”
“他逃走的时候正巧被我撞上了,可惜闪得实在太快,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但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桃花醉。不用我多说了吧?这事,温侯不清楚,你们也不清楚吗?”
“这个……”精瘦青年搔搔后脑勺,“大爹!要不你来说?”
患早衰症的江湖客清了清嗓子,行至花错身侧,一本正经道:“还未正式见过,在下曾少川,他们都叫我大爹,花郎君若不介意,也……哎哟!”曾少川痛得叫了起来,甚至跳着脚大喊道,“爷!爷!脚脚脚……老头子的脚!!!”
“老头,打算占谁便宜呢?”温却邪嫌恶地挥了挥手,“早跟你说过不要熏那个臭得要死的香,你非不听,如今还被人抓住了把柄。”他忍不住又掩袖打了个喷嚏,鼻尖都开始隐隐发红,因此更加恶声恶气道,“怎么说也是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几年老人了,你就不觉得丢人?”
不曾想,曾少川也有点混不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丢人怕什么,老夫行走江湖几十载,这丢得人加起来说不定能填平京城那座金明池,有什么好怕的。想当年,我为了躲避宗主的追捕,假扮乞丐从京师一路逃亡杭州,那丢人的事说起来,三天三……”
精瘦青年轻‘嘿’一声,暗自嘀咕道:“又要开始了!”
阿笑忙道:“大爹,别只顾着追忆往昔啊,还没介绍我们几个给花郎君认识呢。”
中年人亦附和道:“就是就是,怎么说我们都叫你一声大爹,你不介绍,难不成,还要让爷亲自开口?这多不合适啊!”
曾少川眼皮子一掀:“不合适就滚回京城去!”
中年人为之气结,阴阳怪气道:“爷在呢,你让谁滚啊。要滚也是你滚,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会熏着爷。”他弯腰曲背,挨到温却邪身侧,谄笑一声,“对吧,爷。”
花错惊奇地发现,这中年人的笑,很像哭。
一般人笑时,嘴角都会微微上扬,有的,甚至连眼睛都会弯出月牙的弧度。但这个中年人笑时,原本就有点下耷的眼角和嘴角,仿佛整个垂直地面一般,这让他本就皱巴巴的脸,一笑,更像是被揉成横七竖八的菜干,显出很多苦相来。
诡异极了!
花错内心一突,目光不由自主落向正和中年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曾少川身上,明明是很年轻的身体,但因为早衰症,脸上皱纹横生,眼皮已开始松弛,眼睛也很浑浊,甚至已有秃发的情况。
至于相对比较正常的阿笑……
花错沉吟了一下。
他微微垂了垂眼,目光落在阿笑那水桶般的腰,还有比自己都要大的脚上。
——傅纵横说过,他敢用他下半辈子的女人缘发誓,他从没见过这般灵活的胖子!
——是他们吗?
惊愕!
极度的震惊让花错瞳孔一缩。
而后,思绪开始飞速运转。
——如果是他们的话,那那个精瘦青年……
他目光在他黑魆魆但很普通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向他穿着草鞋,**着的黑魆魆的双脚,还有那卷一般露一半,沾了点泥巴的小腿……
彼时,温却邪正在他身侧徐徐坐定,而后一敲桌子。
向来神清意闲,懒散慵倦的安君侯,此时正面无表情道:“再吵,就都给本侯滚回京城去。”
一转脸,看到花错与他一般无二的神色,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晶亮晶亮,莹然如圭似璋,更仿若皎洁星辰装缀其上。他哑然失笑:“小爷怎么这副表情?”
花错神色冷然,沉着声音问了一句:“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
温却邪截道:“不错。现在知道本侯为何不愿带你来见他们了吧。”
花错惊讶:“他们是你的人?”
温却邪摇头:“准确说,是我娘的人。”
花错恍然:“原来如此。那你娘岂不是?”
温却邪有点无奈地点点头。
花错突然叹了口气。
而后从身侧佩囊取出一物放置桌上:“吃了它。”
温却邪两指捻起那黄豆大小的药丸,疑问道:“这是?”
“吃了它。”花错重复一句,而后指指对方的鼻子,“让得宝儿特意给你调制的,鼻子不至于那么难受。”
温却邪轻‘哦’一声,顺从地将药丸放入口中。
只是那双向来看着很多情的眼睛,即便是接过花错递来的茶盏时,依然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不加掩饰地牵出许多春织情丝来。
离两人不远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眼间掀起了狂风巨浪。
倒是花错视若无睹,冲曾少川摆了摆手:“曾先生,在下刚才所问,可否如实回答。”
曾少川以与他外貌不相符的敏捷身手,闪至花错身侧,咧嘴一笑:“花郎君相问,岂敢不答。你说的那事,我等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他禁不住偷看了一眼完全不准备参与的温却邪,尴尬道,“此事说来惭愧,那人跟了我们,少说也有好几年光景,若不是这次出手,我等居然都没发现他是别人的探子。”
“那他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我们也在查。”曾少川正色道,“他易了容,打擂台时,我们都未曾看出是他。但他打伤傅喜那招拳法,是我们老大自创的。虽然老大教给了老赵……”他一指那个皱巴巴、苦兮兮的中年人,“老赵又指点了他几招,但却从没告诉过他,那招拳法的来历。等我们发现傅喜的伤势有古怪,想找他询问时,发现他已被人灭了口。”
温却邪突然道:“死因。”
这回是精瘦青年答道:“背后一拳。没有任何外伤,但一拳打碎了五脏六腑。”他补充道,“以他的功夫,除非是熟人,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出手,否则就算是爷,也很难做到一击击杀。而且一拳就能把人五脏六腑打碎,目前江湖上,能有此威力的拳法,属下想了想,也就苍山扫叶拳、少林金刚拳,大怒神拳等□□种拳法。但如果那人的内功极其深厚霸道,那么就算是最普通的拳法,也可一拳打出那种效果。”
花错问道:“尸体呢?”
精瘦青年有点惭愧:“我们不想节外生枝,扔进海里了。”
“秋白出身唐门六房,经他手验的尸,不会有纰漏,这点你可以放心。”温却邪看着只是在宽慰花错,但一出口,却把唐秋白的身世背景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份不设防和坦诚,足以看出花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花错又问道:“除此之外,你们可有查到其他线索?”
“有一个很奇怪的事,不知算不算线索。”曾少川忽道,“老赵,你把那天的详情跟爷和花郎君复述一下。”
“是。”赵入崖苦着脸道,“属下发现问题后,想第一时间赶回来禀告,但因对岛上地形不熟,又实在心急,属下就没有走连通两处的游廊,而是想着抄近路。在经过一片石林时,属下意外发现,那里有一批行为诡异的人。”他解释道,“那片石林,陡峭异常,每根石柱都好似刀削一般,中间的狭路,仅供一人通行。属下怕被他们发现,就一直等这批人不见了之后才从那里穿过。原本属下是想跟上去看看的,但当时想着,傅喜那事更为紧要,就只记下了那片石林的大概方位。然而,古怪的是,等属下和大爹他们返回去察看时,那里别说活人了,连之前属下走过的脚印都凭空消失了。”他又苦兮兮一笑,“要不是属下留下的印记还在,连属下都要怀疑,之前是不是撞鬼了呢。”
温花二人对视一眼。
这次是温却邪问道:“凭空消失?有没有可能是阵法?”
曾少川即道:“属下等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阿友不在,属下几个对阵法,都算不上精通。”
花错摇了摇头:“我也不行。”他又有点为难道,“得宝儿倒是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阵法韬略,但我不想她涉险。”
温却邪一听,面上微露出了一点得色:“这不还有本侯嘛。若连这么点小事,都要得宝儿出手,下次她再叫本侯阿弃哥哥,本侯都不好意思答应了。”
花错一脸意味深长:“温侯爷这话……”
温却邪别有意味道:“你是她亲兄长,你不一样。”
花错:“……”
他斜眼看了看一脸兴味,眉来眼去,光明正大竖耳偷听的四人,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好像温却邪身边,总是不缺不着调的人。
——之前安君侯府的傅纵横、潘桃,还有眠花宫的段多眠、高和气,还有归去来兮的丁七郎,如今这里一下子还有四个。
——所以到底是因为温却邪本人太不着调,才上梁不正下梁歪,属下也个个变得极其不着调?还是因为身边不着调的人多了,所以他也变得越来越不正经了?
这个问题从几人离开广源酒楼,重返石林岛后,花错都没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