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当日在青冥里的湖心岛,温却邪就说过一次。
当时,花错就答非所问。
如今他依然答非所问。
“艳骨的伤口,在短时间内,本就极难痊愈。侯爷这段时间又无法修身养性,耐心静养,若还不积极换药,我怕后面……”花错从随身佩囊中取出今早特意带的伤药白布,手脚麻利地换过药后,正想让温却邪转一下身,他好将白布缠上。但不知为何,在开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眼看了一下温却邪。
温却邪半撩着衣角,轻声问道:“怎么了?”
“转,转一下。”
“什么?”
花错抖了抖手中的白布条:“包扎,转身。”
“不要。”温却邪明白他的意思后,既不转身,也不配合,眼睛盯住花错,一眨不眨,“本侯累了,不想动,你自己来。”
花错觉得此时自己应该把白布条一扔,甩手走人。
——爱包不包。
——这伤又不是因他造成的?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旁人何必多管闲事?
——堂堂安君侯,还能因为一朵‘艳骨’死了不成?
花错觉得自己有点上赶着。
他抬了抬眼,捏着布条的手指一紧,目光落在温却邪脸上,脸上一股肃杀。
温却邪依然笑意吟吟看着他。
那神情落在花错眼中,像是一种挑衅,更像是一种宣告。
花错悚然一惊,正要后退。
温却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过花错那只捏着布条的手,圈绕到自己背后,嘴上还嘀咕着:“今日若是你受伤,本侯绝对不会有任何顾虑。别说只是抱一下腰,就是把你脱光了,本侯都敢。”
他在说这句之前,花错正恼恨不已。
他有一百种方法挣脱。
但温却邪用一个激将法,用一句全是漏洞的话,堵死了他所有办法。
花错一咬牙。
空着的那只手穿过温却邪另一侧腰部,就要去抓那一截包扎的白布条,嘴上也不甘示弱道:“……那是一码事吗?”
怀中人突然往后一退。
银杏树微震,落下几片新叶。
他自己身子靠在银杏树上的同时,也将花错的两只手压在了自己和树身中间,并垂目看向花错,耍起无赖道:“怎么就不是一码事呢?本侯的腰,抱着是什么感觉?或者,小爷想不想听一听本侯抱着你的腰时,是什么感觉?”
花错手痒。
好想揍人!
特别是怀中这一个。
他险些骂出声:“你抱个……”
“本侯当然抱过。”温却邪先一步截了话头,并得意洋洋道,“还抱过好几次!小爷的腰啊,劲瘦,有力,又极其柔韧。是那种抱过一次,就让人食髓知味,想一辈子抱在怀里的感觉。”
花错一直知道温却邪和江湖流传的不同。
他不是那种卑鄙残暴、损人利己、贪得无厌的小人。
他身上的毛病,更像一个风流浪荡子,狂妄、自傲、矫态、轻浮、浪荡。
可因为温却邪又确有真材实料,他的武学造诣,身世背景,手中所掌控的权力,都足以让人忽略他这些毛病,转而对他的评价会变成诸如风流不羁、狂傲不群、运筹帷幄等字样。花错自认自己对他的认知还算客观公正,甚至因为那张风情韵色都占尽的脸,还多有偏颇。但这一刻,他很想抽自己一耳光。
自己到底是有多**熏心,才会认为这人不是小人?
这天底下,还有比温却邪更无赖,更不要脸,更无耻的小人吗?
他愤懑之余,正打结的手一用力。
带了内劲。
温却邪瞬间发出一声闷哼,而后整张脸都白了。
煞白。
花错看着几乎站立不住,将头顶在他胸口的温却邪,平着声调道:“温侯爷,没人告诉过你,得罪谁也别得罪正给你疗伤的人?”他捏起一片落在安君侯发上的嫩绿新叶,漫声道,“恩将仇报,是要吃苦头的!”
偏偏温却邪哼哼了两声,颤着眼皮抬了抬,一副死不悔改的的样子:“有些人啊,就是听不得真话。”
说完,还斜着眼、塌着肩,轻浮地‘啧’了一声。
“本侯还以为你刚才已经想明白了呢,看来……”他直了直腰身,歪侧着头观察着花错,“本侯怎么觉得小爷你在欲擒故纵呢?”
“闭嘴!”
花错面上看着平静,但温却邪莫名知道,这人马上又要恼了。他理了理衣襟,很识相道:“小爷喜欢吃辣?”
花错抬腿往外走:“我不挑。”走出几步,他又道,“不过我今日不想吃辣,吃点清淡点的吧。”
温却邪走在他身侧,用肩膀抵了抵对方手臂,煞白着脸也要调戏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哦,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花错鬼迷心窍,回了一句:“你才死鸭子。”
“非也,本侯乃玉兔。‘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的玉兔。小爷你呢?本侯记得,你好像比本侯小几岁。”
“我属龙。”
“啊?你就比本侯小一岁吗?看着还以为刚及弱冠呢。如此看来,果然还是本侯更英明神武些!”
“你那叫老气横秋!”
“你这人啊,惯会口是心非,为兄不跟你计较。”
“为兄?”
“本侯年长你一岁,不是为兄是什么?”
“……”
“速速唤一声阿兄,不,唤一声阿弃哥哥来听听啊!”
“……”
“话说回来,你好像很久没叫过本侯阿弃了呢,这是为何?”
“不过一个名字,侯爷多想了。”
“不,肯定有原因,说说,到底为何?”
“没有原因。”
“肯定有。”
“没有。”
“有!”
“有啦……”花错指着一座酒楼,“这家卖的酒是牛庄高粱。”
温却邪随之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花错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招牌上写着啊。”
温却邪这才举目一看,果见酒楼门口挂着一块黑漆金字横匾,上写‘广源酒楼’四个大字。两侧招牌,左边挂着‘三鲜大面、十锦小碗’,右边挂着‘上新:牛庄高粱’。
“侯爷,你说会不会那么巧,我们能在这里找到阿笑他们。”
“小爷为何如此说?”
花错正踏入大堂的脚一顿,侧过脸意味不明道:“侯爷不知吗?那位老头子,可是最爱这酒了。”
温却邪奇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不能确定。只不过当日阿笑确实这么说过。”花错轻笑一声,“只不过,看来花某的运气还不错。喏……”说着,他下巴往里一抬,“这人来的可真齐。温侯爷,你的这些人,胆子还都挺大,这是把整个广源酒楼……都包了啊,就不怕……”
“本侯是不是该庆幸,你我是友非敌?”
温却邪看一眼坐在大堂靠窗一副座头前,正轻声细语,细嚼慢咽的一对父女,又看一眼不远处正大快朵颐,吃得头都不抬的精瘦青年,还有一个靠窗小酌,但因为整张脸皱在一起,让人辨不出年岁的中年人,轻叹口气,低声呢喃道:“看来这段时日,他们过得可比我这个安君侯逍遥多了。”
花错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突然道:“问你个问题。”
“你问。”
花错即刻问道:“你是不是从头至尾,就没想过带我来找他们?”
温却邪在跨过门槛时,很真诚道:“你猜啊。或许是呢,或许又不是呢?”
花错对他这种故作高深的答复极其不满,讥诮一声:“这般遮遮掩掩,可不像你。既然侯爷不愿说,那我就自己问了。”
说话间,他身形一闪,已在那个吃得头都不抬的精瘦青年身侧落座,然后拿手指轻轻一敲桌面:“劳驾。”
青年塞了一块牛肉进嘴里,含糊道:“这里有人了。”
花错又一敲桌面,继续道:“劳驾。”
青年一抬眼,冷声道:“聋了?让你滚。”
花错坚决要把话问完:“兄台,介不介意一桌吃个饭?”
青年看着个子不高,坐着时要比花错略矮一些,皮肤发黑,容貌普通。
他把筷子一扔,满脸不耐道:“那么多空位,非要挤这里来,你什么意思?”
“看上爷了?”
“看上你了。”
后面这句话,花错和他几乎异口同声。
青年足足愣了十息左右,才重重‘噫’了一声,期期艾艾道:“你虽然长得不错,但爷不喜欢男人。”
花错观察着他因为过黑看不出是否脸红的黑脸,但看他一双眼珠子左右乱转,神色明显有些忸怩,愔然笑了笑,这居然还是个纯情汉子。
他莞尔:“巧了,我也不喜欢。”
青年目光在花错身上转了转,语气明显和善一些:“这位小郎君,是有事找我?”
“他乡遇故人,来打声招呼。”
“故人?”
“这位仁兄,咱们见过呢。”花错直接道,“苏城城门口,归去来兮酒楼,你不是阿弃身边那个江陵秋白秋兄弟吗?”
他一伸手。
拦住了那原在靠窗小酌,此时因准备结账走人,正行过他们身边的中年人:“这位好像大名府赵入崖赵兄弟啊。”
中年人和青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小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是吗?”花错侧了侧上身,冲着那对父女扬声道,“阿笑,还有老人家,你们也觉得我认错了人吗?”
——他怎么知道阿笑?
——没看到侯爷跟他一起进来的?
——你的意思,侯爷告诉他的?
——要不然呢?
——那侯爷为什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你第一天跟侯爷?
中年人和青年打了会眉眼官司,最后还是那中年人打了个酒嗝,哈哈一笑道:“在下从没去过苏城,更没听过什么归去来兮酒楼,小郎君怕不是真认错人了。”
花错徐徐站起身,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才歉然道:“那可能真是在下认错人了。阿弃丰神俊朗,他结交的朋友,想必也是忠肝义胆之辈,断不会做出如尔等这般偷鸡摸狗之事。”
中年人神色一呆:“你说谁偷鸡摸狗?”
“你啊……”花错忽敛了神色,声色俱厉道,“偷桃花醉的小偷!”
“看来。”中年人游目巡视一圈:“这位小郎君,是冲着在下来的。”
“非也。”花错神色不变,只用手一指中年人,“我是冲着你……”又用手一指精瘦青年,“你。”最后用手一指呆愣坐在原地的父女二人,“你们!”他坦然道,“我明明是冲着你们四个来的。”
“我,我们?”阿笑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自己虽然大但明显挺翘的鼻子,嗫嚅道,“我和阿爹又不认识你,你为何找我们?”
花错浅浅一笑,神态和语气都很柔和:“阿笑姑娘,我们不仅在张记花茶铺见过,还在码头见过,你忘了?”
阿笑咬了咬筷子,一脸茫然:“你说的码头,我没什么印象。至于那张记花茶铺,我也从没去过呢。”
“如果这两个地方阿笑你都不记得,那么四望大街街尾的兴发杂货铺,在下也是去过的。”花错望着瞳孔一缩的阿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一眨,又一声轻笑,“毕竟你阿爹身上那独特的吓老人香,确实很让人印象深刻呢。”他又侧过头看一眼远远避开一旁,但依然不由自主揉了揉鼻子的温却邪,兴味盎然道,“对不对啊,温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