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人 第2章 第 2 章

一开始，戚折在他这儿连大黄都不如，大黄是伙伴。

戚折又瘦又小，皮肤却白嫩，眼睛大，水灵，声音也弱弱小小的，张嘴就是哥哥，牧铮就因为这声充满依赖和委屈的“哥哥”，决定养下这只小宠物。

那时他爸妈都不在家，他和爷奶住。

爷爷很凶，不苟言笑。

当初他刚捞回大黄时，爷爷要吃大黄的肉，是牧铮拼命保下来的，后来大黄就成了看家护院的一条好狗，每天跑老远接它家小主人放学。

村里人很稀少，牧铮没有同龄朋友，大黄就是他的朋友。

他家是穷人里的穷人，就几间土坯瓦房，人都不够住，爷爷那吝啬的性格，给狗多添一碗饭都嫌浪费，后来发现大黄看家得力，这才松了态度。

但他绝对不可能允许他家里多一个陌生的大活人的。

牧铮跟奶奶说：“奶奶，我还想再养条狗。”

爷爷路过听见，给了他一扫帚。

奶奶没爷爷那么心硬，却也说：“看门狗一条就够了，再来一条你把你的饭给它吃？以后不准往屋里带猫啊狗的，除非你自己不吃饭。”

牧铮很难过。

但他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情况。

奶奶说：“你是不是又捞着了？”她叹了口气，说：“问问你大奶奶家，她家也缺个看门的，住得近，养在她家你以后也能经常看着。”

要真只是一条狗，牧铮也就真的去求大奶奶了。

牧铮还没想好怎么办，又不能让大活人在外面晾着，于是先把人藏在了屋子后面的柴屋里，那里离他睡觉的屋子很近，隔壁就是茅厕，土墙掉了一块砖，后来被雨一淋，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洞，他能从洞里钻出去。

那小团子似乎格外胆小，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小胳膊抱着牧铮的脖子，惊惶不安地喊哥哥。

“哥哥，不走，害怕，不走……”

也就一天的功夫，天知道他这么强烈的依赖感是哪来的。

但小小的牧铮从来都是家里的底层，只有吃扫帚的份。大黄虽然崇敬他，却也只会汪汪汪。

他何曾被人这么全身心信赖过？

牧铮小得不知道什么是情绪，但自然而然生出极致的愉悦，是这个小团子带来的新鲜的强烈的快乐和自豪。

“这是我家，我不会走。”

他瞅了眼小孩瘦骨嶙峋的手臂，伤痕累累的身体，问：“饿不饿？”

小孩瑟缩着说：“讨债鬼很久没吃饭了。”

牧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讨债鬼说的应该是他自己。

他瞪大眼睛，好奇：“你叫讨债鬼啊。”

牧铮悄悄舀了一碗米汤，小鬼闻到味就凶猛地往下灌，一连吃了两碗。

但家里每顿饭菜都是量着人口做的，他不能拿太多。

牧铮拿袖子擦小鬼沾了米糊的嘴角，说：“你乖乖的，过年我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只要他们同意我养着你，爷爷奶奶就不会反对了。”

“你有爸爸妈妈吗？”

“我爸爸妈妈特别好，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

“你看，这个就是我妈妈买给我的呢。”

下午，牧铮在灶里滚了个土豆，熟了后跟一块砖一起放进篓子里，背着便往堰塘跑。

把篓子沉进水里，等十来分钟再提起来，贪嘴的小鱼就被捞上来了。

这种鱼长不大，最大也只能长到手指长，刺多肉少，煮熟了一口下去全是刺渣，村里的人从来不会捞这种鱼吃。

牧铮一条条耐心清理，刨了个小土坑当灶台，捡了柴点燃，烤了二十来条，两人分着吃了。

“饱了吗？”

小鬼点头，满眼仰慕。

“谢谢哥哥，哥哥真厉害。”

牧铮成了英雄。

英雄的担当也就这么被他种进心里。

他又一次卖了废品后，刨出存钱罐，去镇上药店问大人买了跌打损伤药，小心翼翼涂在他的宠物身上。

他的所有钱都是要攒起来读书的。

大人说他只能读到初中，再想读书就要花钱了。

他家里没钱，也无所谓读不读书。可老师说读大学的才是有出息的人，才能改变命运，当雪花电视里那种说话都拿腔带调的光鲜人物。

爷爷奶奶也说，大学生是光宗耀祖呢。

他读书还行，他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可一切都没有养活眼前的小宠物重要。

他没有拥有过什么，同龄人过年有的新衣服新鞋子，故事书签字笔，小汽车小飞机，他都没有。

连大黄也被爷爷奶奶分走了，吃了家里一口剩饭，就要被套着脖子看家。

现在他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牧铮爷奶是在牧铮养了戚折两个月后，才发现这个小娃娃的存在。

那是夏天，雨水太多，淹了阳沟，柴房顶棚也被掀了，水灌进了柴房。

好不容易等了个晴天，老头子打了茅草修缮柴房时，听见里面的响动，还以为是遭了老鼠。

往里面戳了几下，里面呜呜叫，又以为是家里猫在这儿下了崽，竟然还拖了他家小孩的衣服来垫窝。

弯腰往里瞅，结果就瞅见一个大活人。

可把老头子吓得不轻。

生怕沾上麻烦，当即报告了村委，让他们把这孩子弄走。

戚折放学回来发现他养了小半年的宠物要被爷爷丢了，哭得天塌地陷，大病一场。

可这种嚎哭并不能引动老人的恻隐之心。

他们有五个孩子，两儿三女，最喜欢大儿子。

作为没出息的小儿子的儿子，牧铮待在家里也就是给口饭吃罢了。

这事儿闹了很久，说是报上去，找找父母或者送去福利院，之后村委那边就没消息了，小鬼不知怎么的有一天突然又出现在了柴棚。

他跟牧铮说，这次带走他的人没给他绑绳子，也没遮住他的眼睛，所以他能看见，能记路，就偷偷跑回来了。

牧铮小小的心里充满感动，麻溜地把人挪了个窝，藏到石洞去了。

牧铮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鬼投食，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鱼掏蛋，给小鬼投食。

他是个有骨气的，还真没拿家里一分一毫，竟然反倒把小鬼养圆润了。

后来这事儿还是没瞒住，但老头想着反正他已经报备过了，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态度就没那么强硬了，只是三五不时地警告牧铮，早点把人送走。

反正过了明路，牧铮渐渐地也不装了，光明正大就把小鬼领出来陪自己和大黄玩，出门打柴带着，捡蘑菇带着，后来教小鬼学会了游泳，连捡垃圾也带着了。

村长看到了，慌慌张张说要送去福利院，小鬼就抱着戚折喊爷爷奶奶哥哥，仿佛有了天大的感情。

村长看见刻薄的老头子没说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牧铮靠捡垃圾有了自己的小金库，一般都是上交一半，剩下的就自己悄悄存着。

他以前因为自己攒私房钱而愧疚，如今有了小鬼，倒庆幸起自己的英明来，小鬼身体太差，总是感冒，要花掉好多钱。

他想不了那么长远，“大学”和小鬼，还是小鬼好。

牧铮跟他一起飘在梧桐木上，说：“难怪你叫讨债鬼，还真是讨债呢。哥哥的存钱罐全被你吃空了。”

小鬼之前跟他写了他的名字，但牧铮嫌太难写了，懒得记，而且小鬼是他捡来的，干嘛还要用以前的名字，就依旧叫他小鬼。

小鬼很难过，很愧疚。

“哥哥对不起……”

他愧疚得像是要死掉了，眼泪不要钱地往外涌，哭的时候鼻尖脸蛋就会变得白里透粉，漂亮得比他在镇上看见的洋娃娃还漂亮。

牧铮想，这是自己要养的小鬼，也只有自己，才能把小骷髅鬼养得白白胖胖。

牧铮把渔网袋子套在梧桐树杈上，反身轻而易举就把小鬼提起来，面对面放到自己前面，学着他奶奶，说着跟小鬼建立生命契约的话：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以后可不能忘恩负义，要给哥哥养老的！记住了没？戚折。”

他觉得这个时候喊下名字会显得正式一点。

小鬼戚折懵懂点头：“记住了。”他根本没懂，于是补了句：“哥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听哥哥的话。”

牧铮舒坦了，滑溜地跳进水里，瞬间没了踪影。

戚折吓得天都塌了，喊了几声就没见到牧铮的影子，加上戚折本来就对水有阴影，要不是牧铮强制要求他学游泳、陪着他出河捞垃圾，他根本不会想再靠近这条河。但之前一直有哥哥陪着，哥哥总是很有安全感，比起对水的恐惧，他更信任哥哥，所以就跟着出来了。

他吓得浑身发抖，眼看要扑进水里，牧铮咕啾一声冒出脑袋。

戚折：“哥哥——”

紧接着嚎啕大哭，连连冷颤。

牧铮见状，连忙拉着梧桐木往岸边游，难得有些愧疚，把人抱下来揣进怀里，顺着他的头毛。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你是小姑娘吗？”

“水里害怕，哥哥，哥哥不要掉进去，不要哥哥掉进去。”

小鬼跟他说他有七岁了，可小身板却跟五岁差不多，语言能力也很弱，不知道是小鬼记错了年龄还是别的原因，让他这么瘦这么小，连九岁的自己都能把他完全揣怀里。

不过爷奶都说他“能跟猪抢食”，吃得多长得快，小鬼可能是吃太少了。

“别怕，哥哥给你抓虾！”他把戚折放在陆地上，自己再次淌进水里，没走几步就听见涉水声，原来是小鬼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

奶奶以前总是吓唬他，不好好读书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娶不到媳妇，没有媳妇以后孤单单一个人，连养老的都没有。

经年累月的威慑下，他还真被奶奶说得有点害怕。

现在看来，没什么好怕的嘛。

小鬼这么乖，三秒都离不得，养大了肯定是个孝顺的。

河里的小鱼小虾都十分精明，牧铮费了好大功夫，也才从水草里抓到五只虾。

两人生火烤了吃掉。

戚折三只，牧铮两只。

戚折却怎么都不肯吃第三只虾，剥了壳只往牧铮嘴里塞。

“哥哥很辛苦。”

牧铮心里暖融融的。

这种温暖，他没在爸爸妈妈身上感受到，也没在爷爷奶奶身上感受到，大黄虽然很温暖，却也和小鬼给他的温暖不一样。

今年过年，他一定要说服爸爸妈妈，让小鬼住进家里。

牧铮把小小的虾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小鬼嘴里，一半自己吃掉。

他说：“只要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哥哥不会抛下小鬼吗？”

牧铮喊他小鬼，他就也给自己喊小鬼。

“你跟着哥哥一天，哥哥就对你好一天。跟着哥哥一辈子，哥哥就对你好一辈子。”

“不行。”

牧铮不高兴地嗯了声。

“我要对哥哥更好！还要给哥哥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