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世子不是为了看胸毛。
他记得阿爷给自己的交代,和姑母身边当大官的人打好关系,阿爷不日就要从洛阳来长安,和这些大官有要事相商。
至于什么要事,阿爷还没有说。
世子从宽阔的袖口中抽出一张小纸条,在内侍官的身后偷偷展平,纸条上写了四五个人的名字,“上官凌”的名字是头一个,而后是“陈拙”、“常宁公主”、“上官胭脂”和“东方不败”。
这是阿爷写的名字,阿爷说他们的官最大。
世子的目光落在“上官胭脂”四个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她再见一面。
失神般想着,世子撞上了内侍官的后背。
两道轻窃的笑声,世子抬头,撞进胭脂笑弯了的眼睛里。
“看看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是头呆牛。”新曌帝拂开身边侍女端过来的蔗浆,招手让世子坐下。
胭脂把手里剩下的米粒都洒进水中,本要四散而开的火色霎时又蜂拥到她手心下的水面,像在水里迸开烟火。
“鱼也像人,有利则来,无利则去。”新曌帝看向亭子外争抢米粒的鱼群,叹道,“人却比鱼更聪明些,连手心里还剩多少米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圣恩万年。”胭脂说。
世子不太聪明,也跟着胭脂说:“姑母圣恩万年。”
新曌帝笑了笑,说:“嘴上倒是涂了蜜,自个儿怎么连帽子都戴不正?”
世子脖子一缩,不自禁向胭脂看了一眼,一边扶正自己的帽冠,一边却又担心藏在帽子底下的两根头发要从旁边立起来,只好两手抱住脑袋,将硬得扎人的头发压在掌心下,双肘摊平,像长安里的那些王孙公子们一样往栏杆上一倚,叹道:“今日天气真好啊。”
这姿势他几次路过崇仁坊的时候看见过,那些衣着锦缎的公子就这样倚在高楼的栏杆上,他在下面仰头。
姑母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鱼藻宫里的侍从和婢女们也暗暗几声低笑。
世子相信姑母轻易不会这样笑人,除非是忍不住。
也许是自己太滑稽了,世子的脸烧得滚烫。
“是很好,万里无云,无风无雨,不像去年的这个时候,热浪来得早,亭外的水激扇车早就使动了。”胭脂说话时含笑看着新曌帝,世子看她,新曌帝看世子。
“难得你记性好。”新曌帝笑了笑,对世子说,“小满是不是还没有见过鱼藻宫的风车?”
世子愣愣地点头,左右扫了两眼,见亭外另一侧的水中用木梁架起一座高过亭台的圆**车,惊奇起身,也忘了要遮住头顶上的两缕呆毛,扒住亭柱向外探头,问道:“这就是水激扇车?”
帽冠边上的头发直愣愣地扑出来,又引来几声窃笑,世子像没有听到似的,转头朝胭脂问道:“我听说姑母夏日都来鱼藻宫里避暑,亭台立在水中,扇车使动,四面就有水帘从顶上浇灌下来,遮荫蔽日,一点儿热气也没有?”
胭脂先向新曌帝看了一眼,见她意蕴深长地将笑意在自己和世子的身上流转,不禁一顿,便没有回话。
世子浑然不觉,又说:“我能不能看看?”
新曌帝收回目光,向两侧侍女点点了头,左边侍女拉动亭内一根银色长缎,鱼藻宫立时垂下四面的帘幔,帘幔只落了一半,刚好轻轻打在世子的头上,世子吓了一跳,惶惶退到胭脂身边。
右边侍女这时拉动亭内另一根金色长缎,吱吱呀呀地响,水面中的轮状大车缓缓使动,刚开始的时候像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手脚都不利索,转上半圈都像要折了老胳膊老腿。
湖中小鱼从水面一跃。
轻波荡漾,清水粼粼,世子低头看脚,只觉石头下的水一瞬间像是活了过来,湖水变成大河,水流激荡,从轮状大车底下奔腾而过。
耄耋老人便也活了起来,顺着驰流而过的大河,轮状大车不停旋转,高高捧起清水,泼到鱼藻宫的屋顶。
水滴在琉璃瓦面上被打碎,碎成水雾沿着四面的帘幔落下来,水雾又凝结成细水,悄无声息地滑进激奋的大河。
衣襟轻轻摆动,有凉风,世子大喊:“快看啊!”
轮状大车上空架起一道飞虹,五彩斑斓。
胭脂不免又笑了,道:“湖里的水是从渭河引过来的,此处离河道很近,借着水流驱动水激扇车,夏日炎气,半分不近。”
新曌帝也笑,看向世子说:“终归还是个孩子。”
又道:“也不知道渭河那边的老虎怎么样了。”
……
裴文逸沿着河流一路向南,河水像扎染的绸带,对岸靠近泥石的地方被阳光染成金色,中间是亮眼的银,反照出林间翠绿,靠近马蹄的地方,又变成无色无香的水,水流轻浅,照出水面下的石头和青草。
老马如果涉水而过,河水或许只能淹到马的膝盖。
裴文逸轻轻把缰绳一提,瘸腿的马本来就走不了太快,如今马衔铁向上一压,老马立时停在原地,踢了踢前蹄,嘶鸣也没有发出一声。
对这样上了年纪的马来说,嘶喊也太费力气。
裴文逸屏息,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捻起河岸边上一小块湿泞的泥沙,泥沙中是四爪虎印,还带着河水的湿气,泥沙松软,老虎没有走远。
不远的树丛里有悉悉索索的碎响。
裴文逸把早就扣在弓弦上的箭羽用嘴咬住,左手搭弓,慢慢将长弓向前撑出去。
细弦绷紧在裴文逸的两颊,右手掌心有些发痒,他晃了晃神,不知道这种感觉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失去一条右臂,所有的事情都倒转过来,腰甲系带反穿到左边,佩刀挪到右边,如今猎虎拉弓,拉的也不是弓弦,反而是弓木。
有时候走在朱雀大街上,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昂首阔步,却总觉得自己变成了长安街沟渠里跳过的蟾蜍,街市两旁的百姓都是长蛇,蛇目盯住他,好像要把他吃掉。
还好有常宁。
至少常宁还像以前那样。
裴文逸将箭羽咬得更紧,青绿的灌木里微微耸动,露出两只赤褐色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