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大将军抖掉身上零散的落叶,从矮灌木里钻出来。
虎额上黑色的斑纹汇成鱼叉的形状,靠近颈部的胛骨高高耸起,肚皮下的腹肉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如果不看它仅剩的那一只眼睛,这只老虎看起来或许比裴文逸身后的老马年纪还要大,又这样骨瘦嶙峋,腕上还拴着脚链,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裴文逸盯住它冰蓝色的眼睛,把长弓撑得更远了一些。
另一只受伤的眼睛从眼皮上横贯一条短窄的疤痕,那也是春天留下来的。
那时裴鸿信尚在人世,弘孝帝拨兵十万让他去攻打西北突厥部,当年还是贵人的新曌帝说裴鸿信远行征战,皇城中的安危就要摇摇欲坠,只有让裴大将军最小的儿子亲自领皇城翊卫,弘孝帝才能睡得安稳。
裴文逸于是就这样成了裴左参军,为防阿爷拥兵自重,被困在宫城,一困就是近十年。
没进宫的时候他本来想去汴州当渔夫,或者在洛阳当木匠,也有可能是做一个两地赶车的庸碌马夫,从洛阳到汴州,再从汴州到洛阳。
那时候他有另一个喜欢的人,女人常常说见了他第一面就不想见他第二面,不见第二面却又想见他第三面,他于是笑滋滋地凑上去,说他要当赶车的马夫,第一天陪她看花买果子,第二天赶车去赚银子,第三天回来一起吃热腾腾的阳春面。
即使她的面条永远煮得半生不熟。
在推事院的时候,胥吏不知从哪里翻到了他藏在箱子底下的小册子,册子是女人写的,胥吏一纸一纸地念,念到最后一页,他忽然想起自己进宫的那一天,跟着弘孝帝进了宫苑围猎,意气风发射瞎了这只老虎的眼睛。
于是老虎被一群守兵捉住,腕上扣上脚链,一栓就是近十年。
两敌相见,裴文逸断了一只手,老虎瞎了一只眼,时间过去很多年,虎爪依旧锋锐,裴文逸与虎搏杀的那份心气却好像生了锈。
河水从碣石上冲洗而过,啪嗒啪嗒地响,唇角一松,箭羽离弦。
另一只箭却从河水对岸破空而来,划出一声尖锐的鸣响,在裴文逸即将要射穿老虎的另一只眼睛前,精确无误地洞穿了他的箭。
两只箭羽凌空折断。
“什么人!”裴文逸喝道。
河浪从森林远处袭来,拍在临岸黑麻麻的碣石上,浪花一落,冲在寄奴座下老马的马蹄铁上,马蹄铁上有青绿色的锈斑,老马往后退了一步。
裴文逸慢慢眯起眼睛,沿着河对岸他的眼神,又挪眼到矮小的灌木丛中。
茶碗口粗的河柳顺着河水的风声呼啸,虎爪刨在泥沙中,胛骨耸得更高,一声咆哮,云崩岸裂。
裴文逸这才看到临岸的另外两只耳朵,橙褐色的绒毛,尚未经过多少风雨的捶打,瑟瑟缩在独眼大将军的身边,树上的鸟窝掉在幼虎的脚边,光秃秃的翅膀到处扑腾,走一步摔一跤。
又是一声怒吼,独眼大将军往前扑出一步,碧蓝色的虎眼狰狞瞪着裴文逸,颚骨张开,齿牙锋利,如果不是有那一条拴住它的铁链……
裴文逸眼睛猛地睁大,清楚看到独眼大将军脚腕上的铁链断开一截,河柳枝上的另一截却完好无损。
已有人提前砍断了老虎的铁链。
裴文逸只来得想到这里,独眼大将军凌空一扑,伸出的虎爪似乎一瞬就能将自己拦腰撕裂。
吼声震起河岸又一浪的水花,水花关进石柜,老虎却又被什么东西拖了回去。
裴文逸悬在喉咙上的胆子慢慢沉下去,水浪更大,像是上游开了闸门,白浪浪的河水有如千军万马,被人放了出来。
老虎反身扑开灌木里的枝枝桠桠,河岸边另有一只鳄鱼咬住了它的尾巴,河水激荡,要将鳄鱼冲走,独眼大将军反受其害。
捡回来一条命,裴文逸转身朝马背上的箭袋看了一眼,河边的幼虎和秃翅膀的稚鸟躲在一起,眼上蓝膜未蜕,他心里有些动容,却依旧有另一个念头,隐隐约约提醒他——还是应该再拔一箭。
嘶吼声回荡在山涧,山峰四合,鳄鱼半身从湿漉漉的河底爬上来,背上鳞片犹如暗礁,虎尾渗血,鳄鱼的身上几道爪痕。
裴文逸看向河岸对面。
哑巴忽然下马,扑进了河水。
“你不要命了!”裴文逸大喊。
他来不及再想锁链是不是寄奴砍断的,捉了岸上一枝被折断的粗木,伸进水里,说:“抓住它!”
水中一颗上下扑腾的脑袋,逆流向上,伸出两手。
木枝要触到寄奴的掌心,裴文逸一只脚陷进河水,这才发现河水远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多,河浪又这样大,像刀背一次又一次地劈在他的腿上,他把树枝再往前递,说:“抓紧了!”
寄奴抓紧了,抓紧了那只被余浪扫进水中的幼虎。
河水又一潮,将一人一虎卷进去,直到看不见。
裴文逸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绑在鸽子腿上的一纸信笺,信上告诉女人他有一个刚到膝盖那么高的侄子,走路时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
水中鱼影憧憧,远处来的河水从水激扇车下冲过去,水车底下的两块石墩衔住木架,大车纹丝不动。
新曌帝的銮驾远去,留下世子和胭脂大眼瞪小眼。
一刻钟前内侍官火急火燎地通传,说常宁公主又在猎场大闹,抄起宫苑外的一杆红缨□□穿了新曌帝的五明扇。
内侍官好言相劝,说这样做有损天家颜面,常宁公主用袖子一抹脸上的泪珠,说宫里的人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要重,为了不让她嫁给一个断臂废人,竟宁愿折断老虎的脚链,让裴文逸去送死。
内侍官怯怯地说那是谣言,裴小爷是公主心爱的人,陛下怎么会这样做?
常宁公主哭得更大声,红缨枪又往五明扇上挥出两道撕痕,哑着声音说,就因为是她心爱的人,陛下才会这样做。
世子叹出一口气,想起姑母匆忙离去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虎毒尚且不食子,姑母怎么会这样做?
“世子什么时候走?”胭脂忽然问。
世子怔了怔,道:“胭脂小娘要去哪里?姑母嘱咐我要多多照顾你,小娘腿脚不便,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
胭脂想起新曌帝有意无意停留在世子和自己身上的目光,略顿了顿,道:“宫苑方圆数百里,处处有山鹿和野兔,世子头一次来,和我同行反而要看得不尽兴,四处有婢女侍从,世子不用担心我。”
“这怎么行,姑母特意嘱咐过了。”世子仍旧坚持。
胭脂只好把话挑明,道:“世子先走。”
世子一噎,再傻也听出来这话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便点点头,又从鱼肠小道原路回去。
“国史是什么?”世子两步一回头,边往回走边问身边的内侍官,“姑母让我和胭脂小娘一起修国史,什么是国史?”
“国有前朝,有后历,史册记载陛下千秋圣行,陛下一言一行,则是国史。”内侍官回答。
“也就是把姑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写下来?这有什么难的,还要两个人去做吗?”
世子挠挠脑袋,头顶上的两缕呆毛沾了湿气,因此乖乖地趴在冠帽旁边。
“救人啊!”
远去的鱼藻宫里忽然有人惊慌喊道:“小娘掉进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