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扒开几人的肩膀,挤进去。
桌板猛地一翻,赵十三抱住自己的右手,惊恐后退,肩膀撞上世子的胸口,还踩了他一脚。
“哑巴赢了?”
“赵大郎故意输的么?”
“我看清楚了,赵大郎几乎要把这哑巴的手捏碎,可是最后一瞬间抬头看哑巴的脸,眼睛却像看到了鬼一样瞪得大大的,这才有机会让哑巴趁机扳倒赵大郎。”
四周有低语,说话的人用一只手遮住身边人的耳朵,声音已经够小。
幸好世子耳朵好。
姑母一直说他的耳朵和猪悟能一样大,忽扇忽扇地能招风,世子问统军猪悟能是谁,统军说是天庭里的一位大将军。
世子有些意兴阑珊,他不想做什么将军,老老实实当他的世子就好,吃吃睡睡,就这样快活过一天。
“他是什么来头,不知道赵大郎是推事史的人吗,这也敢得罪?”
“是小娘的马奴。”
“你见小娘怕过谁?她家一个马奴一个奴婢,看起来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啊。”
世子在几个人的窃窃私语中推开赵十三的肩膀,指着自己绣金**靴上的一块黄泥,道:“这位……壮士,你踩着我的脚了。”
赵十三身形晃晃,虚弱地几乎要被扑面而来的春风吹倒在地,自然和“壮士”两个字挨不上什么边。
脸上惊惶还没有褪去,他转身,噗通一下跪在世子的身前,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拂去世子靴面上的泥泞,仓皇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裴正庭在桌板另一侧望着他,知道他已经认出来了自己。
在石笼里受刑的时候,赵十三用烙铁在他耳朵上烫下一片通红的枫叶,枫叶凝结成疤,叶骨和如剑的棱角就在他的耳朵边上留了下来,胭脂替他换了脸,没办法把耳骨上的皮肉也一起换掉。
大多数时间他的鬓角都用两垂碎发挡住,每日不修边幅,又低垂着脸,没有人在乎他的耳朵是什么样子。
曾有一天晚上,记得那天屋外的风声很大,他在将醒未醒之间,眼睛沉沉地张开一条小缝,看见胭脂坐在床边,伸手在烫了枫印的耳骨上轻轻抚过。
油灯的光拉长她的影子,裴正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觉得她的手很凉。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赵十三心里对自己的恨意。
真是奇怪,如今两人再见,害怕的人却变成了赵十三。
也许是因为他的手里没有那柄烙铁吧。
裴正庭起身,从赵十三的身前走过,胭脂背后的内侍官要把轮椅交还给他,他又把眼睛垂下,裤腿擦过胭脂的裙角,和其他的侍从去了另一边的马厩。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她。
马厩里四处是草泥和叶杆的腥香,上好的骏马都被先到的王爷和郡主选走,剩下来的第二批轮到南衙十六卫和北门四军的守兵,再剩下来的,才是轮到他们这样的侍从。
叔父曾经带他来过几次猎场,所挑所选无一不是皮毛柔顺的大宛宝马,今时今日,再站到满脚泥泞的马厩前,才知道里面也有瘸腿和伤了眼的老马。
裴正庭在剩下的两匹老马面前犹豫不决,随从们勾肩搭背地从他身后嬉闹离开,他伸出手掌搭在瘸腿老马的鼻子前面,老马凑近,仔细嗅了嗅。
他相信马比人要聪明,靠气味就能辨别一个人的善恶和喜好。
“这只给我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裴正庭回头,叔父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把皮毛干涩的老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扣上箭袋,抽出袋子里的长弓,长弓两角各有一只小小的铁扣,叔父把其中一只铁扣扣在自己失去了胳膊的右肩膀上,另一只铁扣本应扣在左边的腰间,但他无论无何也做不到了。
“帮个忙。”叔父冲他笑了笑,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
裴正庭靠近,将长弓斜挎在他的胸前,扣好两侧的弓角,叔父又向他笑了笑,拾起箭袋里的一只箭羽,扣在弓弦上的第三只铁扣上,然后用左手拉弓,低头衔起箭羽,半眯着眼。
瘸腿老马拱了拱叔父的腰,叔父才把弓箭一起松开,拍了两下裴正庭的肩膀,道:“正合适,小兄弟,多谢你了,这马和我一样,缺胳膊少腿的,正好凑个难兄难弟,你叫什么名字?”
裴正庭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叔父微微一愣,才道:“你是胭脂的人?”
裴正庭缓缓点头,忽觉脖子上的脑袋重如千钧。
叔父面色一变,又拍了他两下肩膀,跨马上去,说:“快走吧,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啊。”
……
世子对着水面理了理自己竖起来的两缕头发,用手掌压下去,又反复翘起来,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冠帽往左边戴斜一点,才把这两根狗尾巴草一样的头发藏起来。
姑母小时候摸着他的脑袋,常说他的头发和铁剑一样硬得扎手,又说头发和本性相关,像他这样的孩子脾气一定倔得和一头牛一样。
来之前阿爷交代过,如今姑母成了陛下,他的一身牛脾气在陛下面前切不可施展出来。
内侍官从里面出来,向他抱手,道:“世子,陛下在里面。”
世子点点头,又不安地扶了扶帽沿,小心翼翼地向内侍官问道:“姑母叫我来做什么?”
内侍官走在前面领路,一条清河曲折蜿蜒进去,慢慢扩大成一小汪的池水,池水又沿着石壁朝四面八方涌落,凝聚成一片湖面。
湖面中央倒映四面开敞的亭台,里面的人在喂鱼,扔出一小把米粒,红红橙橙的鲤鱼从四面八方摆尾聚集,湖水碎出一片一片的鳞光,亭台挂着金色牌匾,上书——鱼藻宫。
内侍官领他从湖面上支起的狭窄石子路上踏过,说:“臣下不敢妄自揣测。”
世子觉得很没意思,宫里的人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敢说。
不像他们在洛阳的人,各个敞开胸膛大张旗鼓地摇市而过,连胸上几根毛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