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73章 南下（二）

出了邺城地界，慕容恪大军一路过安阳挺入中原腹地。自晋代战乱，中原多饿殍，黄河南北交界地带更是战乱的中心，慕容恪沿途清缴乱军至黄河南岸，昔日黄河冲积形成的农田富庶之地，西望太行山，东眺齐鲁地，原是历览繁华，而今却是遍地萧条，人烟不继，沿途黎民多饿死。为此，慕容恪多有派兵赈恤。

沿途中，刘长嫣一直与米古想办法四处筹集米粮，奈何长期战乱毁坏田园，中原之地多是颗粒无收，僧多粥少之时，军队要吃饭，流民也要吃饭，更使得境况雪上加霜。无奈之下，慕容恪只能暂时于黄河南岸驻兵屯田，一直到秋收时节，境况才好了些。

慕容楷自小就随父母在外，想当年在广固时很是过了一段陇头田间的自在日子，当下也不陌生，每日起个大早打过拳后，便跟随着军户的孩子四处疯跑嬉闹。

慕容肃起先并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但看见父王每日忙得早出晚归，王帐夜夜灯火不灭，母亲也在军中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就连平日最是尊贵高傲的兄长都和军户家的孩子打成一片，不时帮父母做这做那以后，他也慢慢地习惯了军中生活，也跟在慕容楷身后学着帮母亲清点米粮，为将士们分派衣食，调配人手救济灾民等等。

一个夏天下来，慕容肃黑了不少，比起之前白皙稚嫩的模样，却是强壮长高了许多，直到入秋才渐渐白了回来。刘长嫣每每看到默默做事情并不多眼的二儿子，心里总会生出些许愧疚。夕阳方下，帐中燃起油灯，刘长嫣给慕容肃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问：“阿肃，累不累？”

慕容肃正在学着看账本，摇了摇头，“不累啊，母亲你累吗？”

“母亲不累！”刘长嫣温柔一笑，给他捋捋头发，“母亲是怕阿肃从没离开过家，吃不了苦，贸然把阿肃带出来，母亲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慕容肃看了眼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已经睡去的慕容楷，继续翻账本，“那母亲带阿干到前线会觉得过意不去吗？”

刘长嫣一顿，慕容肃抬起一双明净的眼睛看她，“母亲，阿干能做的事情，孩儿也能做的，母亲不要因为孩儿年纪小就对孩儿宽仁。兄兄、家家虽视我如小儿，娇濡颇多，但孩儿毕竟不是皇子，与太子阿干是不一样的，孩儿是父王和母亲的儿子。”

他言简意赅，继续低头看帐，灯光照亮孩童麦色的肌肤，莹莹透亮如明月色。刘长嫣却听得怔然，尤其那句“孩儿是父王和母亲的孩子”，直让她既欣然又怆然。她的阿肃到底才四岁啊，不想小小年纪竟是如此清醒和知事。

粮食压力缓解后，慕容恪于入冬前继续南下，逐步清扫沿途敌对势力，就在燕国逐渐消灭黄河沿岸割据势力，要进一步进军河南时，徐、兖之地的晋室军队也在蠢蠢欲动再次北伐。

冬十月，晋室泰山太守诸葛攸趁燕国出兵并州、邺城空虚之时，率军攻打东郡，大军直入濮阳，直逼邺城。慕容儁收到消息，急诏慕容恪回师阻截，慕容恪接到诏令时，正与大将阳骛及乐安王慕容臧军马会师，他闻讯即刻率兵回程阻截。

濮阳位于东郡腹地，距邺不过三百里，倘诸葛攸占领东郡、连下濮阳，挥师北上邺城便是岌岌可危。慕容恪率领大军水路并进、一路奔袭，终于将诸葛攸大军拦截于濮阳境内，并率军进行强烈反攻，诸葛攸败走，退还泰山郡，慕容恪相继东进收复诸葛攸所占失地。

这还是慕容肃第一次见到战争的激烈，他随着慕容楷爬上山茌郡的城头，远远望见战旗摇曳，将士们厮杀追缴，在父王麾下大军英勇击杀下，先时杀声震天的晋室大军已经变成了黄沙晨雾中一个小小的影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憧憬和钦佩。

刘长嫣不过去准备个早膳的功夫，两个儿子就不见了影子，她回到营帐遍寻不着，心知定是慕容楷不听她话，又故意支开了紫藤和青樱，带着慕容肃跑去城头了。等刘长嫣赶到城头的时候，城外厮杀已经只剩了淡淡狼烟，慕容楷正穿着新做的小铠甲挥舞着自己新得的宝剑，冲着一脸崇拜的慕容肃侃侃而谈，大放厥词，他倒还有个心眼，知道叫守卫在自己和慕容肃身边支好盾牌以防不测。

慕容楷说得正尽兴，不妨一丝危险的气息传来，还没转头一脚就招呼在了自己屁股上，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回头看正是母亲，他看看慕容肃，有些伤面子地埋怨：“母亲，您......您踢我干嘛啊！”

若不是亲生的，刘长嫣简直想给他踢下城楼去，“我怎么叮嘱你的，不许带着弟弟至危险之处，你又不长记性！”

慕容楷自己拍拍灰，“敌军都被打跑了，哪还有什么危险，再说了，我常年习武，还能护不住阿肃不成！”

慕容肃也在一旁帮腔：“是的母亲，敌军都被父王打跑了，就算敌军不跑，兄长武艺高强，定也能护住孩儿的。”

慕容肃这话真是深深体现了近些日子慕容楷的洗脑功夫，此次慕容恪和刘长嫣带兄弟二人出征，无疑是令兄弟俩的感情一日千里，但同时也培养了兄弟二人的沆瀣一气。男孩子原就活泼好动体力过人，何况还是两个男孩子，慕容楷和慕容肃虽不是顽劣的孩子，但也架不住孩子心性，时不时生出猎奇之心就要满地乱窜，时常变着法的绕过刘长嫣的监管，一会子盯不住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慕容肃年纪小，刘长嫣还能忽悠忽悠他，但慕容楷渐渐长大，慢慢有了成人的意识，刘长嫣光是跟他讲道理已是不能够了。面对二人的油盐不进，刘长嫣也懒怠废话，她抽过守卫的长弓，扬臂冲着天际搭箭而出，流矢所过，一雁呜嚎遽然降落，利箭之快，令人防不能防。

慕容肃惊呼拍手称快，慕容楷怔怔地看那不知掉落何方的大雁一眼，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刘长嫣居高临下问：“此箭之疾，你挡得住吗？”

慕容楷满打满算也有九岁了，他自小习武，年纪虽小，经验却足，深知方才母亲那箭倘是正面袭来，他尚可挡上一挡，倘是暗处袭来，他恐是无招架之力的。何况，慕容肃毕竟年纪还小，若在城头遇到暗箭偷袭，他恐怕难以护住幼弟，当下垂下脑袋，向刘长嫣认错了，“母亲，是孩儿自大了，孩儿知错。”

刘长嫣抱起慕容肃同慕容楷下楼去，“知错能爱善莫大焉，阿楷、阿肃，你们兄弟将来都是要为燕国领兵的，母亲不能时时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但你们要记住，为将者，首要在于谨慎，倘你们失算漏算，行为不谨，不止会连累自身，更会祸连三军，日后万不能大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否则自己和将士皆要危矣。”

“是，孩儿受教了。”慕容楷道。

“孩儿也受教了。”慕容肃道，他眼睛一转，接而问慕容楷：“所以方才母亲那箭阿干接得住吗？”

慕容楷嘴角一抖，“当然......当然是接得住的！”

“那阿干能护住我吗？”

慕容楷看看刘长嫣，没好意思说大话，慕容肃认真地点点头，“所以阿干方才是在说大话！”

“谁说大话了！护住你个小不点又岂会是什么难事？”

“我才不信！”

......

兄弟二人又斗起嘴来，刘长嫣简直头疼。男孩子的友谊总是反复无常，好时是亲兄弟，不好时又成了一对冤家。

母子三人下城楼来，正与慕容恪走了个对头，他正同乐陵太守贾坚说着布防事宜，方在城楼下正听到刘长嫣教子，听到两个儿子的拌嘴，慕容恪也很是无奈。

贾坚年事已高，头发胡子眉毛俱已花白，但是一把年纪仍精神矍铄，双目炯炯，见到刘长嫣下楼来，率先上去施了礼，“老朽见过王妃，见过世子、二公子。”

刘长嫣将慕容肃交给慕容楷，回了礼，“贾老安好，不必多礼。”

贾坚上下打量一眼慕容楷金光铮亮的新铠甲，捋须笑道：“世子好风采，颇肖殿下当年啊，他日必是我大燕能征善战的一员猛将！”

慕容楷冲慕容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贾老谬赞了，和父王相比，楷还是差些的。”

“兴许吧！”贾坚点了点头，慕容楷表情一滞，贾坚又故作揶揄地将话锋一转，“不过有其父必有其子，世子总不会差的！”

慕容楷转转眼睛，这贾老翁就会捉弄人，“谢谢贾老了。”

“不谢不谢！”

刘长嫣和慕容恪相视一笑，给了慕容楷一个眼神，慕容楷抱着弟弟乖乖跟到了三人身后，听着慕容恪和贾坚说起下一步行军事宜。

击退诸葛攸后，慕容恪欲趁势渡过黄河，为妨晋室趁虚而入，他特于黄河沿岸设置州郡，布排守将，将贾坚等一干人等调到了黄河沿线，但倘若他要进一步兵进河南，便无法留下太多兵力，而此时慕容评尚未平定并州张平，他只能遣人前往青州寻慕容尘调兵驻防黄河沿岸。因此在援军到达之前，贾坚等人的驻防压力恐是颇大。

对此，贾坚并不惧怕，“有黄河天险，殿下不必心忧，某虽一把老朽，亦可以一当十，定守住城池，不教贼人犯进半步！”

贾坚本是石赵将领，石赵灭亡后不肯归附冉闵，便带领部曲数千家返回了渤海老家定居。慕容评至渤海时，听闻其名，有意招纳贾坚，贾坚不肯。最终一场大战，慕容评生擒了贾坚。

当时慕容儁和慕容恪早就听闻过贾坚之名，皆爱贾坚之材。慕容恪知贾坚箭术精湛，便令人置牛百步外试其箭术。

结果贾坚说：“少时能令不中，今老暮，往往能令中之。”话落连射两发，一箭拂牛脊，一箭磨牛腹，皆附肤落毛，上下如一，观者甚为惊叹。

慕容恪如实回禀慕容儁，慕容儁甚悦，拜贾坚为乐陵太守。

贾坚老当益壮，仕燕后忠肝义胆，年纪老迈仍精神矍铄，杀伐果决。

慕容恪自来是十分敬重贾坚的，现下兵马空虚，贾坚驻守的山茌县也不过七百人马，今见其魄力，他立任命贾坚为泰山太守，总揽此地对晋战事，“在自青州调兵过来之前，便只能辛苦贾公支撑一段时日了。”

贾坚拱手，声如洪钟：“定不教殿下失望！”

翌日，慕容恪继续率领大军往西南方向经兖州兵进河南，燕国大军前脚离开泰山郡，不久刚至琅琊的荀羡便接到了诸葛攸战败的密报。

初雪如絮洒落烟水茫茫，他独钓寒水，望着辽阔水面与四野芦苇苍茫，如见那年于此水岸剑气如虹的女子裙袂飞扬，他苍白的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慕容恪大军南下，只不知刘娘子是否跟随军中？”

寒烟萧索中，他的问题无人回答，只有天际一雁嘶嚎归巢，他失落地笑了笑，收起鱼竿唤来亲信，“诸葛攸大军战败，我等即刻率军北上支援！”

兴许此次有缘能和那位慕容战神沙场一战呢！

亲信一脸为难，思虑片刻后还是单膝下跪恳请：“府君，公主和桓郎君皆数度来信，请您返回建康修养，陛下也很是担忧您的身子，我们不若先行撤军吧，诸事可暂交郗将军，您的身子不能再消耗下去了！”

荀羡负手而立，眼中光芒熹微又蒸盛，“不过区区疾矣，能耐我何！魏武暮年，尤有壮心，我誓敦定北境，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