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72章 南下（一）

慕容恪返回邺城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面对慕容儁给他备下的洗尘宴，慕容恪并没有什么喜悦。刚至邺城外几十里，他就遇到了刘长嫣派来迎接的典书令与僚属。巫蛊之事一应原委，甚至廷尉审核文书副本，太原王府典书令皆是备好了。慕容恪看过后，沉默了许久。

段月容身死，段昭仪也早就赐死在内宫，高弼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了吴王府，巫蛊之事最终没有定论。没有定案，慕容垂也就是清白的，但是慕容儁没有承认段月容的清白，也就说明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默认此事与慕容垂有关。随着此事的搁置，意味着兄弟情分也就此搁置下来。甚至，不止。

慕容恪是深知慕容垂与段玉容情分的，他们年少夫妻，儿女成双，感情并不会比他与阿陵少。惜乎慕容垂之才，这些年慕容恪一直试图修复慕容儁与他的关系，怎不知就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望了眼座上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君王，默默饮下一口凉酒，入夜前归了家。

刘长嫣正靠在窗前等他，慕容恪进门时庭前正飘了细雨，她亲去给他解下披风，扫去雨沫浮珠，让青樱去炉上端了醒酒汤。一如往常他每次归来，她为他打理着衣襟，说着话。

慕容恪俯视着她黑长双睫，道：“五弟怎么样了？”

刘长嫣手一顿，想起慕容垂离去时潘鬓间的几许银丝，她垂下眼睛，“走时还好，阿令不放心，与他一同去了平州。阿宝年幼，我做主将他接到了府里，吴王府事务有琅琅和珑珑管着，我不时过去看看。”

段玉容大好年华香消玉殒，说来也是心伤，刘长嫣未提，按下心酸叫人去把几个孩子叫了过来。

慕容楷飞快就跑来了，口里喊着“父王”。

慕容肃依旧是慢性子，因年纪小，他脚步也慢，玉光牵着他，进门来也乖乖和慕容恪请了安。

最后是慕容宝，精神不大好，还是红着眼睛唤了“四伯”。

慕容肃年纪小，向来长辈都是先抱他的，父王离家虽不长，他内心却非不想念，不想慕容恪却先一把将慕容宝抱在了自己膝盖上，看父王和堂兄温声慢语说着话，慕容肃顿时心里酸酸的。

小孩子都是这样，什么都要抢，何况慕容肃天生就欠缺安全感，他和慕容宝同龄，日常也一起玩，难免就有对比，见父王抱了堂兄，心下很容易便生出不乐意。

刘长嫣看出儿子心思，轻轻将他拉过来抱到了怀里，慕容肃靠着刘长嫣，心里才好过些。

几日后，琅琅和珑珑还是挂念弟弟，亲来太原王府将慕容宝接回了吴王府，段玉容的离去似乎让姊妹二人一夜间长大，主动肩负起了照顾幼弟的责任，二人还郑重谢了慕容恪和刘长嫣，阿磨敦出事的时候，倘无四伯母，她们二人当真不知要去找谁才好。

刘长嫣给姊妹二人捋捋水滑的辫子，两个少女已渐渐长成大人模样，交代了她们一些事务，又道：“在家里若有什么不便，就来寻我，仆婢有不如意的，该发落发落。”

琅琅和珑珑虽年少，治家却不在话下，对于刘长嫣叮嘱的许多事不算陌生，但二人觉得母亲不在了，在邺中呆着不过触景伤情，倒不如带着弟弟去平州寻父王和长兄，起码一家人能在一起。

平州路途遥远，刘长嫣却有些不放心，她倒不是担心慕容儁会如何，纵使慕容儁以巫蛊之名将段玉容下了大狱，她也不觉得慕容儁是什么阴险毒辣的小人，倘他是，到不了如今这个位置。

她担心的是可足浑皇后。

段玉容入狱后原应归廷尉审理，可足浑皇后却生生插了一脚，将总理皇后宫中事务的大长秋派去一同协理此事。段玉容在狱中饱受酷刑，她不信和这个没有关系。刘长嫣能理解可足浑皇后比慕容儁还急着除掉慕容垂，免教太子暐他日登基有威胁，但是这和她用什么手段是两回事。纵使她和段玉容关系不睦，也断不能下这般狠手，生生打死了段玉容。

若说之前刘长嫣对可足浑皇后是敬而远之，现下便是心生不齿了。这般心胸，如何堪为国母？她不禁望一眼慕容恪，纵使他与慕容儁兄弟情深，倘有一日慕容儁有不测，以可足浑皇后心性，怕是慕容恪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慕容恪拍拍她的手，对琅琅和珑珑道：“想去便去吧，四伯让亲信去送你们，正好帮四伯带封信给你们父王。”

琅琅和珑珑虽说着要走，一路遥远也有亲信护送，但父兄皆不在身边，到底心里面没底，听四伯这么说，心里顿时生出万分安稳来，忙起身谢了四伯和四伯母。

玉光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待送走了琅琅和珑珑，她私下去寻刘长嫣，道：“义母，我想和殿下的亲信一起送琅琅和珑珑去平州。”

刘长嫣抬头看她，少女粉面染愁，葱指扯着衣带，不免满心皆是对两个小姑的放不下和对远方未婚夫婿的挂念。

刘长嫣思量几分，道：“玉光，倘你放不下阿令，便一道去吧，可以在那里住些日子，好好宽解阿令。你母亲那里我自会去信，她约莫年底会返回邺城，到时再让她遣你兄长去接你。”

北地民风开放，不禁未婚男女见面，以护送小姑之名去平州吴王府住些日子，没人会说什么。老这样两地分离着，也是不好。

玉光得到准许，忙谢过义母。

刘长嫣让房中侍女去给玉光打理行囊，挥手令玉光过来附耳，与她小声叮嘱了两句。

玉光越听脸色越红，心觉必是阿令兄凯旋那次让义母误会了，低头道：“玉光省得，义母放心，阿令兄......是极知礼的。”何况现下，还是吴王妃孝期呢！

刘长嫣道：“我看他长大，自是知道他的品性，倘不知礼，我定把他腿打断！”

玉光：......

送走了玉光和琅琅、珑珑一行，慕容恪也有意南下。

燕国东吞青州，背倚冀州，鲁地虽未完全克定，但几入囊中，此时当慕容儁欲进一步西进图略豫州、南下攻打徐州之际，晋室豫、徐二州却是换了新的将领。

谢尚去世后，他留下的豫州刺史一职被堂弟谢奕接任，但谢氏运气不好，谢奕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其弟吴兴太守谢万接任豫州刺史兼淮南太守，监司、豫、冀、并四州军事，进驻河南。

而兼任徐、兖二州军事的荀羡虽值盛年，却日渐病重，他坚持在北伐一线，穆帝却不放心他的身体，以御史中丞郗昙作了荀羡的军司，隐隐有以其为荀羡接班人之意。在荀羡身体不便之际，郗昙已在实际上接掌徐州军权。

阵前换将，多少要影响军心，比之谢尚、荀羡，谢万和郗昙能力如何不提，威望却是远远不足的，如此大好时机，慕容恪断没有放过的理，他当即请示了慕容儁南下之意，慕容儁正打算趁前番胜利派兵渡过黄河进驻河南，当然准了。

前番巫蛊之事闹得邺城人心惶惶，慕容恪不欲再让妻儿留在邺城，这次他没有像前番送子入宫，直接把妻儿都带走了。慕容儁信任慕容恪，并不会因此就以为慕容恪生出二心，慕容恪不说，慕容儁也知道他处置吴王府的事，让四弟不满了。

慕容儁看看自己日感无力的双手，再看看尚且年幼的太子暐，一切非他所愿，但是不得不为，四弟还是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可足浑皇后闻知，心下难免不满。慕容恪将妻儿带走，慕容儁不会说什么，但可足浑皇后却会多想，当初慕容恪征战广固前，和刘长嫣大方无芥蒂地将慕容肃送到了长秋宫交她抚养，现在说也不说直接将两个儿子都带走，很显然慕容恪和刘长嫣是不再信任她了，她如何能不恼火？

慕容恪和刘长嫣不管可足浑皇后怎么想，慕容肃是他们的儿子，为人父母不愿和亲子分开，是人之常理，任何人都干预不得。所以当慕容暐代替慕容儁来送行，问刘长嫣如何不像之前将慕容肃留下时，刘长嫣对可足浑皇后的鄙夷简直要遏制不住了。一国太子被生母教得这样蠢，她当真是要忧心燕国的未来。

刘长嫣还是忍住了，赶在太子暐要和慕容肃叙情前堵住了他的话头，“皇后娘娘和太子的心妾都明白，可阿肃毕竟是慕容氏子孙，总一直不能温养在邺城富贵荣华里，不知民生疾苦和将士辛劳。从武宣皇帝到文明皇帝，再到今上，再到慕容氏子子孙孙，多是历经疆场风雨，才有大燕今日基业，妾与殿下想趁这个机会带他兄弟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将来才能为国效力。 ”

太子暐一直是尊重四叔、四婶的，听了刘长嫣的话，只觉四叔是宗室楷模，四婶亦是明德之人，他虽不舍小阿肃，但四婶说得对，待阿肃长大能为国效力，才能长成他的左膀右臂，当下对慕容肃就是一番鼓励。

自当了太子，在慕容儁和东宫僚佐洗脑式教育下，太子暐的道行突飞猛进，此时就算对着他一贯不喜的慕容楷都学会了和颜悦色，几番叮咛教人直生如沐春风之感。

要不是慕容楷深知太子暐为人，险些就被他骗了，但他堂堂太原王世子也不是吃白饭的，尤其当着慕容肃的面，他展示了丝毫不逊于太子晔的风度。送太子暐出门时，他还不忘将慕容肃抱起来，彬彬有礼万分周到地让弟弟向太子暐告别，那笑容，看在太子暐眼里别提多欠揍了。

人在得意时容易丢失自我，可足浑皇后在除掉段玉容和段昭仪后，一时在宗室里风头无二，之前站队段玉容的那些段氏贵女皆是偃旗息鼓，对她退避三舍，不敢生出半分不敬，可足浑皇后便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在燕国宗室女眷中当是说一不二的。当见到独自回来的太子晔时，可足浑皇后脸色便不是十分好看，往日她觉得刘长嫣甚是识趣，不想竟是如此不知事的。

太子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母后脸色不大好，“母后，您怎么了？”

可足浑皇后挥挥袖，“没事，刚处理完宫务，有些疲惫。你去给你四叔送行，阿肃见了你没闹吧？这行军遥远，他自小养在邺中，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这个苦。”

这几日太子晔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母后念叨阿肃了，他本来也是不放心的，想着去太原王府给四叔送行的时候，能不能问问四婶把阿肃留下，但听了刘长嫣的话，太子晔早歇了这个心思，他用刘长嫣的话回复了可足浑皇后，还感慨：“只可惜儿子是储君，不能亲临战阵指挥众将士浴血杀敌，实乃孩儿此生遗憾！”

可足浑皇后能说什么？她只觉堵得慌。

刘长嫣就这样带着两个儿子，和慕容恪南下去了河南。

除去迁都那次，这还是慕容肃第一次出远门。大军水路并行，旗帜如林，楼船云列，是慕容肃从未见过的气势铮铮。中原水秀山明，江河若带，是慕容肃不曾知道的秀丽如画。

他性子安静，此刻却站在甲板上，指着远处山川起伏向慕容楷问这问那，整个人都开朗活泼很多。

慕容楷自小便随父母去过不少地方，对这些早是见怪不怪。自出了邺城，因军中就他和慕容肃两个孩子，慕容肃便一直缠着长兄问这问那，慕容楷开始还有些小傲娇，但因为得了母亲嘱托，慕容肃又是个可爱听话的孩子，时间久了渐渐也放下了架子，慕容肃问什么，慕容楷就耐心地给他回答什么，兄弟间感情突飞猛进。

刘长嫣同慕容恪在不远处看着兄弟二人，无疑此次慕容恪将他们母子三人带离邺城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摒弃邺中人世繁杂，她也有更多时间教导阿楷和阿肃，更重要的是，能让兄弟二人感情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