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都很快,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尚来不及对话,外面的“暮樱”已经敲过第二遍门了。
不过这辈子连言灵招雷都见识过,霍千里倒也十分稳得住。
他不动声色:“殿下有何吩咐。”
门外的“暮樱”,或者说马寿,冷汗涔涔而下。当今天下,几乎也没几个人是对上霍千里还能不害怕的,更何况马寿自己做得还是亏心事。
但那些个老太监就在不远的地方监视着,他也没法后退。
“你还怨我,是吗?”他用暮樱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失落道:“……可是我很想你,大王。”
真的暮樱手心一紧,再不敢抓着霍千里的衣角。
没有,我没有想他,一点也没有。
马寿:“我知道,大王几次进京都有意避开,无非是怕我纠缠——不过,母后已为我择定一门亲事,下个月永定侯家的庶三子就会以客卿之名进入公主府,等再过个几年,就给他驸马的名分。”
霍千里喉咙里发出喀的一声轻响,似乎在笑。暮樱飞速在背后抓他衣裳往下扽,见他不肯回头看,只好用手指在他身后写字。霍千里被她弄得痒,要抬手制止,可又不想触碰她手腕。
‘胡说。’
她写道。
霍千里点头。
以暮樱如今的权位身份,除非再有必要的利益联结,她绝不会轻易成亲。若说是她要纳那几个当红世家的子弟,又或者左右两相的孙辈也还正常,弄个永定侯家的庶子那确实是说笑了。
至于外头那个“暮樱”所说的想他……只怕就是将暮樱活活打死,这辈子也别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这种好话。
说了他也不信。
马寿:“近来战事渐收,京中世家便多有想与大王结亲的意思,不过我若不表态,也恐他们不敢与大王亲近。不若这样吧。”
外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是马寿将那个盒子放下了。
“后日我遍邀京中闺秀,在御花园杏苑设宴,同时也请些年轻权贵,届时还请大王赏光。”马寿温声道:“若瞧上哪个,我亲自为大王牵线搭桥。”
屋里屋外都静了。
马寿虽然没得到霍千里一个明确的答复,但大抵也怕他突然出来开门,几乎是话一说完就跑了。暮樱等了一会儿才从他背后站出来,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茶水喝。
“是我母亲的人,你刚一回京就去了陶家的婚宴,她怕我勾搭着你旧情复燃。”
暮樱的气息已经喘匀了,虽然衣裳头发还显得有些凌乱,往桌边一坐,却已经有了沉静的上位者气质:
“后日这场宴,无论我到不到场,主办者的名号都会算在我头上。到时候京城世家就会知道我并不在意你是否续弦,太后也就有机会往你身边安插一个娘子了。”
东西被从门外送进来,霍千里打开看了,里边是一件飘逸的褐色绸衫。
暮樱:“不必在意。”
霍千里将那绸衫展开,感觉像是刚做完没多久的——送衣服通常都是送全套,只有一件绸衫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无声地看了她一眼,目带疑惑。
暮樱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
霍千里是天生的战将,风霜在外,反而更有风姿。他比两年前瘦了一些,面部轮廓显得更加挺立,鼻梁更高挺如削。
像这样带着疑问看过来的时候,眸光就像乌沉沉的剑,寒凉沉默,却动人心魄。
“是个长安这边的风俗。”
暮樱心跳如鼓却又若无其事地开口,用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成婚之前,新娘会为郎君亲手制作一件里衣——但通常不大合身。因为这件衣服一般在新娘十四五岁还不知道会嫁给谁的时候就开始做,是她一生中所做的第一件衣服。”
霍千里:“那我呢?”
暮樱:“什么?”
她不过是为了缓解紧张七拐八拐随便说话,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我呢’又是什么意思?
她懵了,霍千里却没再说什么,抬手向外一邀:“殿下特意赶来,好意本王心领了。后日去或不去我会再加斟酌。”
暮樱总算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赶她走。
这种事在以前是很稀奇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强行找点事情干在自己身边赖着。有时候她同小内阁商量事情回家会晚,他明明不耐烦那些据屈聱牙的老大臣,却仍然要跟着一起开朝会,偶尔发表两句见解。
那时他刚接触朝政,有时候提的见解便有些浅,难免被说话难听的御史刺上几句。不过霍千里也不会生气,反而会很认真地问问对方自己的建议是何处不大妥当——
他一个摄政王都没有架子,对面也就不好再端着,往往会耐心解释。饶是枯燥如此,霍千里也喜欢同她在一处坐着,不论多晚结束,都要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不过如今他的不耐烦,倒也不似作伪。
暮樱一下觉得自己疯跑过来的样子有些滑稽,捋捋头发点头告辞。
“殿下。”霍千里在她即将迈出门去的最后一刻道:“倘若真要续弦,殿下以为京中哪家为佳?”
暮樱站住了脚。
他在问她,如果要再娶一门妻子,觉得谁家为佳。
她突然觉得很难熬,可是又不知为何难熬,不过在高位上坐得久了,她已经学会了抛开情绪去处理问题。
“娶妻当娶贤,样貌是最次要的,最重要是人好。不但要能理事管家,为人更应该大气,知道怎么帮你打理后院。”
她没有回头,却很认真地答道:“你既有平宴郡王的爵位,宗室女子便都不能考虑了,左相的孙女与你如今尚算匹配,但最好不要同左相扯上关系,也免得将来难做。”
霍千里沉默片刻:“……你不愿我娶亲?”
“大王信或不信,从前我亏欠于你,现在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娶妻,至少不当再是个像我这么……复杂的人。”她转回身来,温和的笑容标准非常:“听闻云军师的小妹正当年,我认为最为合适。”
霍千里安静地看着她。
她隐约觉得他生气了,可如今已不像从前那么看得懂他,便只得按照本心道:“一来云州云氏虽然地处远僻,但也是正经的老牌世家;二来云军师如今代你把着南境五郡,与你利益联合,最是放心。”
暮樱觉得太难受了。
她心里不舒服得很,但自觉霍千里确实年纪到了,他既然问了,她就实心实意地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虑。
“我知道你有些看脸,不过云家小妹的画像我是见过的,便是配你也绝对够。”暮樱笑了笑:“倘若人家小娘子也愿意嫁,我愿亲自为大王求旨,风风光光地赐婚一场。”
她开门出去了,去取“思君切”的苞单终于回转,一进屋,看见霍千里垂着眼眸站在屋子中间,莫名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苞单大气也不敢喘。
霍千里看他空着手:“东西呢?”
苞单扑通一声跪下了:“和您料想的一样——熔金楼那边给弄丢了!但不是殿下的人,听说偷东西的路数像是漕帮。咱们的人已经给水路的关隘送去消息,开始查了。”
霍千里点头,可手一抬碰到了那块绸衫,又觉得烦透了。
行啊,她真行。
给他介绍娘子,倒是介绍得真心实意。
“大王,以后咱们到底是要在京城过日子,您就不要欺负殿下了吧。”苞单咕咕哝哝:“给人欺负哭了算怎么回事?殿下只是权位高,年纪其实也不大的。再说如今人家位高权重,就是太后如今也得给殿下几分颜面,您何必把场面弄得那么……”
霍千里一把揪住他衣领:“她哭了?!”
苞单吓了一跳:“嗯,嗯,就刚才上来的时候碰着了,殿下没瞧见我——那泪珠有贝母那么大,啪嗒啪嗒往下掉,眼圈红得跟……大王!大王您又去哪啊!倒是带上面具啊!”
*
霍千里疯了一样地跑出去,鬼蜮里熙熙攘攘,熔金楼外河风湿润,可是已经找不到暮樱的影子了。
他逐渐冷静下来,两手压在河边的石栏杆上。
不行,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刚才暮樱满头是汗地闯进来,担心他担心得眼睛都红了的模样。
他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熄灭不了,也压不下去,快要将他撕成碎片了。他想压着她亲口承认她还想念他,可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霍千里这辈子只有一个妻,那就是暮樱。
那日剜心之时,他确曾想过放弃,可其实当天晚上暮樱被他下令拦在医室外头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她只是想要军队,想要那五个州而已,为什么不能给她?她确实杀了我一刀,可不是也没想着要往要害扎吗?
当时他病体沉荷,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糊涂,等到两个月后彻底养好了伤,他就知道,如果想彻底拥有暮樱,就绝对不能急于一时。
暮樱此人看似柔怯,实则离经叛道,目无纲纪。天地君亲师她谁也不信,天地之间她就只信她自己。
就好比两年前的那一次——以后如果必要,她还是会放弃他。
他霍千里想要的还要更多。
他要她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顺位,要她真的信他,爱他,想要他。要她和自己一样,会因为想她想得受不住,疯了一样从边疆跑死三匹马回京,偷偷潜入内阁,只为了看她一眼。
直接把这颗心给她,她不会当回事。她如今觉得难受,其实也只不过是愧疚作祟,未必是心里多么在意自己。
只有让她自己去抢,去要,她得到的没有那么容易,才会学着好好珍惜。
他自有自己的计划,诱使她慢慢上钩。刚才她闯进来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要忍不住了……因为她想保护他。
她软软地贴在自己身边,天知道那是多少次午夜梦回里他会回想的感受;天知道那于他而言是多么求而不得的体验。
霍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来日方长,一定要忍住。
“后日在皇宫有宴席。”霍千里整了整衣襟,对追出来的苞单吩咐道:“去找人给我备身行头。”
既然有这机会,干什么不去?
不是说要遍邀京城贵女才俊么?正好他也瞧瞧,那劳什子永定侯庶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永定侯庶子:“关我什么事啊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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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旧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