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灵姬 第66章 旧君（七）

三日后。

三月，杏花开得正盛，这一日阳光晴好，草木芬芳，贵家豪门的公子小姐们都随着家里长辈进了杏苑，开始三三两两地坐下攀谈。

“今天有个新鲜人物，妹妹听说了没有？”几个贵女簇拥着左相韩文彦的孙女韩四娘子，扑着小团扇打趣：“说起来，那还是秦氏的姑娘呢。”

韩四娘子年方十五，之前被家里养在深闺，极少出现在这类名媛聚会的场合。今次若不是因为摄政王出征回来，也要到场，他家都断不会放她出来。

韩四娘子看起来还有些稚拙：“秦氏？那是太后大娘娘的母家。他家前朝时便在三秦扎根，他家的姑娘来有什么不对吗？”

众女就暧昧地笑起来。

“哎呀，她不是。”女孩儿们掩着口，弯着眼睛笑道：“她可是‘玉楼姬’的女儿——也难为咱们殿下还肯认下这个表亲，听说殿下找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渔女呢！”

“喏，四娘子看那边。”

韩四娘子顺着团扇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杏苑西边的红色小楼上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妙人。

当前的未施粉黛，年轻的面容上却隐带威仪，正是暮樱；后面的那个穿一身水湖蓝的宫装长裙，腰配金络长带，将细腰勾勒得温柔似水，不盈一握。

那女子有些畏怯，长公主似乎笑着同她说了什么，那女子才抬头回以一笑。

“她叫天如烟，说穿了，其实不过是江湖人的女儿，是个草民罢了。”

贵女们大多瞧不上她，便有嘴快的嫌弃道：“咱们巴结了殿下这么久，连宝月殿里的茶水也没能喝上一盏——这贱民倒是登堂入室，第一次露面就能同殿下登楼了。”

韩四娘子听着，觉得有些刺耳朵。

她年纪虽小，却很有些世事洞明的修养，如今他们吃殿下的醋，乃是因为殿下大权在握；而殿下能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走到今天，也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一个从没见过面的表妹罢了，能有几分感情？殿下准许那名为天如烟的女子接近，一定也是因为她有用而已。

就和现在这些人围着自己一样——她们之所以这么奉承，也是觉得自己最有可能嫁给摄政王续弦，做他的小王妃罢了。

“姑娘！”四娘子身边的嬷嬷从远处快走过来，对众女略一福身，给四娘子使了个眼色：“夫人说贵客来了，叫您过去说话。”

众女霎时明白过来，定是摄政王已经到场。

整个杏苑都起了小小的骚动，无论男女都开始往杏苑的入口行去。今日也不单是贵女们希望能得青眼，这些尚未结亲的世家公子们大多年纪很轻，刚刚入朝廷做事，如果能同摄政王结交，将来定是一帆风顺的。

暮樱站在小红楼的第三层抬手远望，看见底下园子里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就像小磁灰一般，逐渐被往门口吸引而去；外头红墙官道上，一队黑衣侍卫奔马而来，打头的那个身姿挺拔，一看就知道是霍千里。

暮樱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前些天自己仓皇地跑到熔金楼去“救他”，过后想来实在太过尴尬。更不要提自己还当着前夫的面买了个男人，之后想在后台抢他的第四把钥匙，又不知道被谁截了胡。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蠢猫，本想偷他手里的鱼干，结果跑到跟前，只手忙脚乱地摔了个跟头给他看。

天如烟好似没看到她突然把脸捂在手掌里的动作，疑惑道：“怎么还有辆马车？”

暮樱抬头一看，发现侍卫们的后头果然还有一辆小马车，形制十分朴素，蓝底黑饰，上带散碎云纹。

“原来是云家的。”天如烟反应很快：“听说南境节度使赴任之前，把家里病弱的妹妹留在了京城养病，想来就是这位娘子了。”

暮樱：“……是，今天应当也有她的帖子。”

云梦泽的妹妹，云岚。

前日在熔金楼，她还盛赞了这位小娘子，言说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她都是如今霍千里续弦的最佳选择。还说如果人家姑娘愿意，她这个前妻可以大方一把，去替霍千里提亲。

现在这姑娘没出现在园子里，反倒是被霍千里亲自带过来——

想必人家是同意的。

“殿下不喜欢她？”天如烟很会感受人的情绪：“我倒是听说，这位云家妹妹性情柔婉，长相明丽，大王应当会喜欢的。”

暮樱有气无力：“我不是不喜欢她，我是没钱了。”

提亲可是需要钱的啊！

早知道就不还那块勾玉，现在简直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些年三十三州的新农机几乎耗干了她的老底，慕容漪也挣钱挣得就差天天在户部发疯，哪想到都快熬得山穷水尽了，自己竟然还要给前夫娶妻！

真是一时嘴快千古恨！

“摄政王那边不要紧，今天你帮我盯着点慕容漪。”暮樱开始琢磨怎么把自己往后头藏：“要是让她知道这事，回头非得撕了我。”

天如烟笑起来，眉间却仍带愁色。

暮樱心思微动：“阿烟，我听说你之前遇到点事情，已经很久没回过天山了——小姨夫遇刺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父亲在幽州一带遇刺，”天如烟愁色更重：“这个季节只有幽州才有黄颡鱼，正好我去那边找货。到了渡口，听说有个青衣侠士在湖心岛与人拼斗。那时我就觉得不对，大概是父女连心吧。”

父女连心。

暮樱心中略一哂。

在熔金楼拍下天欲雪的事她没同任何人说起，就连泓秋都不知道那个受伤的人是什么身份。旁人都以为是她见色起意，弄了个新鲜的男色回园子里养着。

暮樱安静片刻：“衣裳可还穿的惯？”

天如烟摇头：“我手上有茧，天生就不是享福的人；穿得再好，这些姑娘们也不会接纳我的。”

暮樱看着她宁静的面容，发现天如烟作为自己的表亲，两个人长得确实很像——她们都是鼻梁很挺，鼻头却圆而小，两人都长了和秦太后十分相似的桃花眼，若非气质迥然，简直就跟亲姐妹一样。

“你我血脉相连。”暮樱淡声道：“当今世上，还没有谁敢鄙薄我的血……”

她话音一停。

因为就在这说话的当口，她余光里一直关注着的马车终于到了。

马车停下，侍卫分做两侧，杏苑的人出去迎霍千里，却见他亲自放下马车的车凳，从里边扶出一只白玉般的素手来。

他亲手扶出来的。

暮樱先是想躲，而后又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女孩穿了一身新发柳叶般的嫩绿色衣裳，皮肤白得就像上好的羊脂玉，脸上还带着少女独有的婴儿肥，眉眼说不上多么惊艳，却有种未知世事的纯洁美好。

真和暮樱想象中的云岚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更好。

霍千里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在外人看来其实还有点凶，但暮樱毕竟也是明媒正娶的元配妻子，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此刻实际上是非常放松的。

暮樱垂下眼眸。

嗯，还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好，能一心一意对他。不像自己，提着灯笼一照，心眼儿多得都跟剪出来的窗花一样。

云岚趁着下车的空挡，在袍袖下死死抓了一把霍千里的手腕：“狗大王，你说只要我来就能找到四娘，是不是真的？”

霍千里额角青筋暴突：“松开。”

云岚小声：“大王说话不算话！若不是为了四娘谁肯配大王演戏啊！我可担着被殿下追杀的风险呢！”

“放、手。”霍千里忍了又忍，只觉得她手里出汗发黏：“她在看。”

云岚瞬间松开了，做贼心虚般地就要扭头去看她的殿下嫂子到底在哪——好在被霍千里及时察觉，赶在她暴露之前就先伸出手按住她头顶，强行将她扭过来带进了杏苑。

这种小动作，在比较高的位置看过去，就已经是非同寻常的亲昵了。

“呦呵，殿下有了表妹，这就把阿漪忘了！”小红楼上，慕容漪提着裙摆委屈巴巴跑过来：“平时不都是带我登楼吗！”

她来的突然，暮樱眼中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眼圈红着，就这么含着一点说不出的委屈和破碎看向了慕容漪。

慕容漪：“……”

“他奶奶的。”慕容漪沉默几息，撸起袖子一把抓住天如烟衣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殿下！”

暮樱：“……不不！阿漪误会了！快松——”

一语未必，天如烟已经出于被袭的本能，左手扣住慕容漪揪着她领子的手腕，右手伸出如电，一把将她掼在地上！

暮樱大惊失色，慕容漪也整个摔麻了。

天如烟虽然功夫稀松平常，但那也是天氏族内的“稀松平常”，真要把大内侍卫们都拎出来比比，未必能有几个比她强的。

慕容漪突然出手，天如烟的身体几乎是未经思考就做出了反应——

暮樱蹲下，将被摔傻了的慕容漪抱在怀里，总算接上了自己的话：“……松手，她就是那个天如烟啊。”

天如烟确实不是故意的，手忙脚乱要去扶，慕容漪拍开她手，只管抱着暮樱假哭。

暮樱无奈道：“好了好了，阿漪还是我最亲近的小姐妹，比静安王妃还亲，回头殿下亲自给你梳妆——你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难道你家又逼你相亲了？”

慕容漪哼声：“你让她先走！”

天如烟摆手示意不妨，歉然笑了笑，自己下了楼。她前脚刚走，慕容漪后脚就不装了：

“昨日那些废物没给殿下弄到第四把钥匙，我听说以后就一直在查。今日午间西市署送了消息，说是莺声记绸缎铺子外头坐过两个来喝茶的，其中一个提着个长布包。”

宙沉比一般的刀要长，确实很有可能。

“起初我并不确定，只派了身边人去查。直到这东西的流向到了……”慕容漪伸手往地面的方向一指，指向了被女孩们簇拥着的韩四娘子：“我就知道，这必须得亲自来告诉您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