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两是个什么概念呢?
长安一户普通的小康之家,一年的花费也就是三十两左右;王守忠要给自己手底下的禁军每人配一把弓,最多也就是三千两银子。
醉仙楼最鼎盛时期的花魁,一千两就能叫她整夜随侍——五千两银子,就是给最红的小娘子赎身也绰绰有余。
现如今,这位天子丙戌号房的客官,竟然肯花费这天大的数字,去买一个半死不活徐娘半老的江湖客。
谁也没料到今天这一场竟然还有这种彩头,整个场子都沸腾起来,都觉得这只剩一口气的老头子必定有什么门道。只是五千两的标价在那摆着,也没人愿意花上这么大一笔钱去图个好奇。
于是就在这种热烈的讨论中,小侍者手中的金锤砸过三次——
暮樱光荣地拍得了本场次最不值钱的“李美人”一个。
苞单战战兢兢:“大,大王。这个这个殿下毕竟如今也和咱们摄政王府没有什么私交了,您看您就不要动气……”
霍千里没说话。
苞单觉得他身影看起来有些寥落,又有些愤怒,但不知怎么看了一会儿,竟然好像又不生气了。
“苞单。”他略一侧头:“中原人是不是有个什么侠客,叫天——”
*
“天欲雪。”
暮樱干巴巴坐在自己的小客房里,看见被打扮得跟个要接客一样的中年男人,浑身发麻地喃喃道:
“这就是中原第一剑手,天欲雪啊!”
天欲雪,四十有二,十三岁下了天山,凭借一张脸迷倒万千江湖少女,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秦氏的嫡次女秦向晚,那更是一见雪郎误终身,直接不顾整个家族的反对,毅然决然同天欲雪私奔。
据说当时天欲雪还不大同意,无奈秦向晚心志坚定,干脆给自己取名为“玉楼姬”,明明没有武功,却追随天欲雪长达数年,最终才成为天山一脉这一代的主母娘子。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秦向晚是秦太后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天欲雪是她的小姨夫。
“怪不得第四把钥匙会流落在外,原来是小姨夫出事了。”暮樱绕着天欲雪的躺床走了一圈,虽然他毫无苏醒的意向,暮樱却依然很谨慎:“但是当今世上,究竟谁能伤他?难道是用了佛朗机①?”
如果这是动用了那物件,那这事可就有意思了。整个中原大地上的佛朗机加起来都不超过三把,难道是宫里那位派人出的手?
得看看。
于是暮樱开始扒她小姨夫的衣服。
最顶层的天字甲号房里,霍大王手中的茶盏毫无预兆地碎了。
苞单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又上了一杯茶水:“大王,没划到手吧,咱可得打起精神,要紧的东西马上就要来啦!”
果然,他话音未落,整个熔金楼中竟瞬间安静下来,水晶台上被推出了出来。
那是一把刀。
刀鞘乌黑,手柄缠布,通体没有一点花纹。明明刀锋尚未出鞘,却已经能让人依稀感受到其上浸润的血光。
“此刀名为‘思君切’,诸君可能更熟悉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小侍者朱唇轻启:“宙沉。”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宙沉乃天下三大凶兵之首,是名副其实的恶刃。他最有名的主人是武帝时期的大将军庸宴,作为一个人屠,他曾下令坑杀三十万敌军。
庸宴死后,宙沉的历代主人无论立场是正是邪,无一例外都是血煞之辈。
宙沉上一次出现时还是在后荆的开|国皇帝顾安南手里,据传高祖对此刀爱不释手,曾想熔了它做天子剑,后来还是暮皇后出言制止,说此物原本就属于天氏族人,不如还给人家。
“因是高祖他老人家用过的物件,因此咱们熔金楼也不便用此刀的大名,便叫它做‘思君切’”
小侍者看着一个个屋子里狼一样的眼睛,微笑道:“多说无益,诸位,开价吧。”
暮樱手里已经没钱了,连听都懒得听,反正人手已经安排完了,甭管是谁最终拍下,那东西都会流到自己手里!
“走。”暮樱对已经赶回来的泓秋道:“他伤得厉害,再不治这条腿就废了,马上回府!”
泓秋对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接受良好,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出鬼蜮的船,他们上船的时候,还依稀能听到熔金楼里热火朝天的叫价声。
他们这边的小船刚刚要向外驶出,另一艘大船已经靠岸,那船竟然不放下舷梯,而是直接向着对面的熔金楼伸出了一条长长的绳桥供人行走!
上面走出一个带着面具的年轻男人,手里捧着个匣子步履匆匆。
“我认识他。”泓秋:“是工部的马寿,年前吏部将他提成了员外郎。”
暮樱:“嗯。”
能不提么。
马寿就是鸣蝉的哥哥,其人极擅口技,联军围城的时候就是他在学先帝说话,连哄带骗地唬住了一众朝臣。
但他和鸣蝉本来就是太后……
泓秋只觉得身后之人突然屏住了气息,他回头一看,愕然地发现暮樱竟然怔在了原地。
这两年暮樱作为长公主统领朝纲,已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可今日不过是摄政王回来的第一日,她就已经出了两回神了。
泓秋立即道:“可是马大人有什么不对劲?”他伸出拇指,无声地在脖子上一抹,询问她是否要处理掉。
“不必,你先把这人带回去。”暮樱轻轻提了昏迷的天欲雪一脚,自己将裙摆一扎:“本宫东西落在熔金楼了。”
泓秋压低声音:“您糊涂,那地方看着漂亮罢了,其实何止凶险二字!如今您是什么身份?若死在这种阴沟里,朝廷何以为继?”
暮樱愕然。
她失笑道:“这套话谁教你的?”
泓秋:“……景安王妃。”
“别怕。”暮樱徒手将槐木船板掰下一块,三两下用白皙的手掌将其砍做一个简单的木刺:“现在能打过我的不多。”
“……”泓秋用一个极短的时间消化了他家殿下可能是个大力怪物的事实:“如果一定要回去,请您务必带上这哨子,属下在鬼蜮还有一些朋友,听到了或许会来救您。”
暮樱接过那枚小哨,略一点头,稍显笨拙地眺上了岸边。这次她没用那么显眼的银质面具,而是随手在路边买了个木头的,又将头发在头顶简单地盘成髻——
倘若只有背影,远远一看就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了。
她脚步一步一步走得飞快,而从船上下来的马寿也半步未停。屋顶上有单独的一条通路,他几乎是和暮樱并排在走。
比起两年前,马寿的神色仪态也变得沉稳了许多,他也不再是那个会在大街上痛骂工部的机械都是垃圾的少年人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便装的太监,低着头木头人一样紧紧跟着他。
马寿:“几位上差,敢问舍妹在宫中……”
“马大人,咱们劝您还是好好办差吧。”最前头的太监细声细气道:“鸣蝉姑娘当年胆大包天,竟敢当着太后的眼皮子地下玩花活,如今只是幽禁她,已是极大的宽宥了呀。”
马寿垂下眼眸:“是,我们兄妹二人如今也是赎罪罢了。不过要学女子的声线不大容易,殿下音质清润,更是大王元配,若被大王识破又当如何?”
太监们不说话了。
马寿把心一横,知道这是上头交代的差事,能办要办,不办也得办。
他们在屋顶上疾走,暮樱也已经小跑起来了,她一个公主,这辈子连快走的时候都很少,更别提跑了,一路上气喘吁吁,胸腔里几乎泛起了一点血腥气。
必须要快。
马寿年少时曾得过高人指点,口技神乎其神,她想都不用想——那熔金楼的每间客房里都摆着屏风,马寿一定是被她母亲安排过来,隔着屏风装成霍千里身边的某个人!
装成身边人能干什么?要干什么?
行刺?哄骗?传错误的消息?
无论是什么,凶险是一定的。她母亲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但凡没有八成的把握就绝对不会出手——霍千里这辈子受过的刺杀何其多,但也只有她母亲出手的那一次最接近成功!
这次又会是什么?!
至少在这一刻,暮樱没有功夫去想我已经是个前妻了;也没有功夫去消化,刚才在渡口的时候,霍千里漠然地自称“臣下”。
她只想到了那天的雪花。
想到那些纷纷扬扬的六角冰晶,落在霍千里苍白的面容,落在他赤红的鲜血,落在她捅向他的那把刀。
‘阿樱,我说了,你只需成为你自己。所以今日,我绝不怨你……’
终于跑到了熔金楼,暗藏的守卫出刀来拦,暮樱丢出了代表慕容一族的徽记。
‘我没有生气。’
她挥开热情迎上来的侍者,拿出了可能会暴露身份的凤簪,得到了霍千里确切的房间位置。
‘我只是累了……’
一路跑上楼梯,跌倒了,就爬起来;似乎有人在朝她指点,拿她说笑,她也听不见似的。
那扇门就在眼前。
‘暮樱,你既然觉得我是累赘,那我成全你。’
颤抖着的细长手指推开门扉。
‘从今以后,你我和离。’
她深吸一口气,手上微微用力。
‘一别两宽就是。’
天字甲号房被缓缓推开,满头汗水狼狈不堪的暮樱扶着门框站在外面,精致的杏眼噙着泪水,胸膛上下起伏,一个字也说不出。
正要离开的霍千里霎时僵住了。
外面喧闹依旧,叫卖结束了,所有人都在嚷嚷着要走,她浑身都因为过度奔跑而发着抖,长发略微散乱,涨了张口,却又哽住了。
霍千里俊美的眉眼泛出戾气:“……挨欺负了?”
暮樱气息不稳,刚想摇头,冷不防身后楼梯上已经隐隐传来脚步声,她眸光一闪,也顾不上说话,飞速抓着霍千里的衣服向内闪避!
霍千里拉住她:“殿下,说话。”
暮樱狠命摇头,晶莹的汗滴将乌黑的长发打成一缕黏在脸边——她想躲在门外看不见的角度,却发现这屋里的家具竟然真他娘精致的要命,没有一个能完全挡住她的东西!
没办法了。
霍千里只觉得自己背后突然被她软软地贴住,两个人背靠背站着,她紧紧反手拉着他衣服请他别动。
就在她刚刚站好的那个瞬间,门再一次被从外面敲响了。
一个和暮樱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大王。”那个清润的声音简直比暮樱更有她的味道:“……是我。”
宙沉:“观众朋友们,我想发财你们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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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旧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