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馆是整个鬼蜮最要紧的地方,算得上此地的“镇宅之宝”。
这里专司拍卖,卖得大多是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整个场上下共有六层,从外部去看,形状就如同一个马蜂窝——
蜂窝中空,从上到下却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房间,每个房间对着中心台的那一面都是空的,可以确保贵客们能看见台子上拍卖得是何物,却又不叫客人们相互见到。
为了方便客人报价,熔金楼还在所有蜂巢一样的房间中都伸出了坚韧的渔线,上面挂着个精致的红木小篮。客人们只需摇响铃铛,把自己想给出的价格写在纸上,那小篮子就会带着报价滑向中心台。
“倒很有些巧思,跟宫里年底报账似的。”
暮樱在侍者的引领下进入了一间“蜂巢”,发现里头家什虽简,却都是上好的木料,心中对此地的奢华更有了几分认识。
她心情本来不佳,但打从进了这熔金楼,处处都是新鲜玩意儿,竟叫她高兴了不少。
侍者略一躬身,清秀冶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贵人既然带了贴心人,熔金楼便不多事了,这边篮子管够,小的提前祝贵人得偿所愿!”
小木门被关上,暮樱原地转了一圈:“什么贴心人?”
泓秋诚恳地指着自己鼻子。
暮樱:“……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会带面首出来的人?你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人才啊泓秋!”
“殿下忘了,”泓秋帮她把椅子拉开,服侍她对着中心台坐下:“我就是您从这里买走的。”
暮樱蹙眉:“不可能,我都没来过这——当时慕容漪跟我要钱,说要从你爹手里给你赎身……”她声音一停。
哦。
原来是那种“爹爹”啊。
泓秋颔首:“起初属下确实以为慕容大姑娘是想买了我在床|上侍奉,没想到她非说我是练武奇才——属下在暗卫营训练了三年,又通过考验,这才来到殿下身边。”
楼下中心台上已经起了歌舞,最下面的广场上众人大声叫好。
暮樱心中微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霍千里同她说过,他小时候也曾差点被卖去当小倌。
那个时候的小男孩很容易被抓走干这种事吗?
泓秋已经跟了她很久,暮樱便没有避讳,直接问了。
“也不是,通常都是绝户的才会落到这个境地。我小时候家里是佃户,那一年既没涝也没旱,庄户老爷却突然说田地不种了,要撂荒。”
泓秋回忆起来:“家里没有钱货,房子也被庄户收回去了,那时候我爹身体很不好,没多久就没了,我娘改嫁,也不愿意带着我。”
台下热热闹闹,灯火繁华,客人们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好似人间永远是这么温馨漂亮,就如同那些背后的苦难从来没有存在过。
泓秋清瘦的脸上显现出一丝茫然:“那天我快饿死了,突然来了个人,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去干点脏活。每天能给我两个馒头,月底还有肉吃。”
其实他拢共也没做过几年小倌,且正是少年人雌雄莫辨的时候。现在泓秋已经张开了,身体挺拔柔韧,就像一棵刚刚抽节的竹子。
别说是做小倌,只怕点他的人都会担心被他打死。
暮樱隔着衣裳握住他手腕:“都过去了。以后给咱们公主府干活,天天都有肉吃。”
泓秋脸上泛出一丝笑意,正待说话,忽然感到一阵极其强烈的恶意锁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本能地把手迅速抽出来,长刀铿然出鞘。
暮樱:“怎么?!”
泓秋将刀半抽出来,在屋中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又站在栏杆前向四周谨慎地探看。
“没什么。”泓秋收刀回鞘,眉头紧蹙:“大概是属下多心了。”
说话间,楼下突然传出一阵密集的鼓点响声,所有房间中的金丝渔线都被曳拽而起,如同一张细密到看不见的利欲之网,将人们的幻梦与痴心兜在一处。
“诸位,熔金楼今日的叫拍这便要开始啦。”
竟是方才那送暮樱上楼的小侍者上了台,没想到这厮还是个重要人物。衣裳一换,霓裳羽衣登时将他身价烘得贵了一倍。
中心台的最顶上竟然是一层透明的整块水晶石,下面不知是放了烛火还是夜明珠,整个台子亮晶晶的,就连小侍者的发丝都闪着丝丝缕缕的金光。
“这长得还真不错!”暮樱把心中因霍千里而起的强烈情绪压下,又复高兴起来:“泓秋,回头你去给我问问他身价多少,要是合适就给他带回去——就是放着干看也心情好啊。”
泓秋下意识又四周看了看。
总觉得给主子干这种事,会很危险。
好在暮樱也就那么一说,下面第一件拍品已经送了上来,霎时全场哗然。暮樱有点看不清,心说那不就是块衣料么,何至于如此激动?
泓秋把今日的拍卖单子拿过来给她看,暮樱:“哦,墨莲寒青啊——这也值得拿上来?”
泓秋:“那是贡缎。”
在暮樱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一块衣料,在寻常百姓乃至高门大户看来却是再珍贵不过的东西。墨莲寒青由贺氏一族特供,只有贺家与皇家能传,风传水火不浸,自然十分稀罕珍贵。
暮樱:“你不懂,之前贺太师之所以非要把这东西弄成贡品,是因为做这料子的原料里有种稀奇草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物绝非凡品!”小侍者抖开那料子,玄色的衣料在光晕下起了若有若无的莲花纹:“当初长公主便是穿了这墨莲寒青,在月夜下与摄政王幽会——若非如此,那霍大王又怎会被迷得晕头转向?”
暮樱:“……”
“只要买下此料,为家里女儿缝制衣裳,便有效仿长公主,嫁给摄政大王续弦的可能!”小侍者在众人高涨的热情里高喊道:“价高者得,开拍!”
暮樱简直没脸继续坐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我都同他和离两年了,怎么没听说有人想把女儿嫁给……”
话音未毕,雪片般的小篮子带着无数报价,齐齐飞向了中心台。
暮樱站住不动了。
她微微眯眼:“泓秋。”
泓秋:“咱们也写牌子?”
“料子家里有的是,谁稀罕。”暮樱长长吐气:“我竟没想过那些破料子还能干这个用,回去你跟慕容漪说一声,把我那些金饰都锻造些同款式的出来,也用这个说法卖!”
泓秋试探道:“……殿下不恼怒?”
“他早晚是要娶亲的。”暮樱背对着他坐下:“再者说,我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恼怒的身份。”
她知道,今天霍千里一定也在熔金楼。
他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偶然供他们重逢。
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名叫“思君切”,正所谓“十年烟雨江湖夜,不及卿卿思君切”。这首诗正是天氏族人所做,该知道的都知道,无论这“思君切”是个什么物件,必定就是那最后一把钥匙。
如今四把钥匙之中,霍千里手中拿着贺家的,她手里拿着慕容氏和寒门的,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自己也一样。
只可惜今日来的匆忙,只来得及把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带上,偏偏方才一时意气,又将那勾玉丢回霍千里怀里了。
就手里这五千两,也不知道能拍到点啥。
“嗳?这个‘李美人’是什么好东西?”暮樱十分感兴趣:“起拍竟然只要三十两,是个什么果子吗?”
泓秋扫了一眼,也不大清楚:“殿下请看,这个拍品是写在纸张夹缝里的,所以应当只是个调节气氛的过场物件。”
他们这边嘀嘀咕咕地研究,底下热火朝天的拍卖速度可不慢。熔金楼的东家大概也看出来今天来的人物不一般,即便暮樱从进来开始就半文钱也没出,还是好茶好果子不间断地往上上。
过不多时,果然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候了,底下的看众们走了一大半去吃饭休息,那件名为“李美人”的拍品也被推了上来。
竟然,真的是个美人。
只是这美人有些特殊,不是走上来的,也不是从天上飞下来的——竟然是被人用担架抬上来的。
暮樱扫了一眼,起初并没注意,还嘱咐泓秋道:“这把钥匙我是一定要拿的,你现在去找裴尔庸,让他把联军里这两年最擅长潜行的好手给我调出来。”
泓秋:“从摄政王手里抢东西,殿下这是说笑了。”
“混账,你也知道是说笑!”暮樱小声骂他:“自然是要赶在熔金楼交给他之前就劫下!”
泓秋称是:“属下这就趁现在人多杂乱出去,不过殿下千万多拖一时,同大王叫一叫价——价格越离谱,大王派人筹银子也就需要时间。”
暮樱点头,泓秋下楼隐没入人群之中。
五千两银子,叫个两三轮还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除了她和霍千里,旁人也未必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毕竟贺家的钥匙是枚玉蝉,寒门的钥匙是块形状奇特的寿山石,代表富商的钥匙是挂大金锁——
等这个‘思君切’上来,别人说不定都不觉得那是个什么好物件。
下头那位“美人”的头纱被掀开,露出一张毫无血色惨白的脸——竟然还是个男美人!
只是他虽然瞧着十分俊美,但显见已经上了岁数,今年最少也得四十出头。这把老黄瓜怎么刷绿漆也装不了嫩,更何况此人一看便奄奄一息,显然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下头立刻便有人叫问:“这算什么美人?也值当一拍?”
拍卖的小侍者笑道:“客观有所不知,此人虽然濒死,内力却十分强横。在场若有江湖客,完全可将此人的内力抽干,虽说不值什么,怎么也抵得上半年一年的苦功夫。”
人堆里便传出失望的嘘声。
内力这种东西,若是主人主动传出来还好;若是强行运功去抢,便连千分之一也得不到。就为了这么点玩意,不但要花银子,还要被一条人命脏了手,实在是不大值得。
小侍者也明白这“李美人”不值钱,赶紧补充道:“就算是不要功力,此人尚有一副皮囊,且已经验过,身子十分精壮。女客们若有喜欢的,也可带走补补身子的。”
熔金楼的最顶层,霍千里的目光也终于从那个小小的“蜂巢”里移了出来,向台子上虚弱的男人一扫。
霍千里沉默。
也不知苞单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两年没和大王见面,乍一见也十分打怵。苞单乖乖立在后头,自觉在太医院学了几年,也算人情练达了,遂十分懂事地安慰道:
“大王不要多想,殿下虽然开过男娼馆子,但底下这个不大好看的,殿下还不至于图这口新——”
话音未落,一只鲜红活泼的报价小篮子霎时从暮樱窗口飞出。
“五千两!”她甚至急得自己开了腔:“这人我要定了!”
大王:好好好.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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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旧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