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此时就见霍千里,暮樱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不高兴。
她落座接了一轮恭维,把今日一定要给面子的宾客都应酬了一遍,才终于有机会在桌子下面展开了那张纸条。
“第四把钥匙,长安鬼蜮今日叫拍,但过则无。”
暮樱不动声色起身,说今日乏了,要回公主府休息,众人自然不敢拦着,毕恭毕敬目送她离开。
惊鹊已经等在后堂门外:“殿下,回府还是进宫?今日折子不多,顶多一个时辰也就看完了。”
“都不去。”暮樱按住她手腕:“去备马,另准备我的银面具——一会儿你穿上我的衣服回宫,下午让泓秋跟着我就行了。”
惊鹊立即去办,片刻之后,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从陶家正门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两匹奔马却出了后巷,一路向城西疾行。
暮樱的面容隐没在长帷帽下,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所谓秘库钥匙,共有四把。
第一把代表世家,自来由长安贺氏把持,联军围城事已经经过她手到了摄政王手中;
第二把代表寒门,从前是陶源保管,后来齐寒枝做了当代寒门的领头人,他本人又被暮樱暗中收拢,因此现在在暮樱这;
这第三把,则历来都为天下巨富所有,慕容氏早在几代以前便赢取了天下首富的独生女,之后更代代谨慎经营,俨然是大荆第一皇商。
这最后一把就比较特殊了。
它代表江湖。
在大荆朝建国以前,这钥匙并无下落,建国后倒是出现过一次——武帝时大侠天不言曾为女儿招亲,言说谁若愿意做他家的上门女婿,将来这把秘库钥匙便归谁所有。
只不过天不言也没想到,他女儿功法强横,练出了一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横练功夫,这辈子面首养了好几个,相公倒是一个都没有,这把钥匙也就一直在天氏一族流传。
“这代天氏的家主……”
暮樱揉着额角回忆起来:“叫天什么雪来着?”
“天欲雪,年四十七,天山派掌门人,三十三州黑|道上公认的盟主。”暗卫泓秋背书般道:“膝下独女天如烟,七岁时被人拐走,至今下落不明。妻子名为玉楼姬,入江湖前秦氏嫡次女,旧名秦向晚。”
秦向晚。
暮樱一下就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她老娘秦太后那个离经叛道,从小就向往江湖的亲妹妹吗?
是她那个从没见过的小姨啊。
泓秋带她穿得是近道,暮樱生怕来不及,便派人跟贺凌霜打了招呼,先去了贺家,一路从贺太师那个连通水路的书房密道下去,乘了一条小船走水路,很快便抵达了城西。
泓秋:“鬼蜮骇人,殿下一会儿不要害怕。”
他这样说,暮樱反倒更加好奇。慕容漪曾与她说过,鬼蜮是一个地下坊市,流通着一些官面上不允许出现的货品——
绝美的胡姬,续命的丹药,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兽,来自大漠深处的丹晶秘宝。
凡有所求,鬼蜮必有。
泓秋带着暮樱一路穿梭,两人换上银面具,先是从一条不起眼的渔家水路进了地下河道,又三次换船,这才正式进入了鬼蜮所属的水域。
转过狭窄的水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地方虽在地下,却竟然极其开阔,显然是依凭长安的地下河所建,说是一个坊市,其实几乎算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城池的主体是一条地下星河,这河道极其宽阔,比起太极宫的宫道也不差什么,穹顶足有六七层楼那么高,两侧是依靠着山体所建的层层叠叠的屋室,亮着或红或橙的各类灯火,建得如同看不见尽头的山上宫殿一般。
不仅如此,每座“宫殿”之间都有栈道相连,其上人物往来如织,各色人物层出不绝,隐约有歌舞声从两侧传下。
水面上大小船只有序往来,或有花船,亦有客船,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着城池的影子,暮樱一个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如同浮在空中一般。
“泓秋,这里明明很美,你为什么说它可怕?”
泓秋:“殿下是客人,才会觉得这里美妙;殿下若是主人,只怕时时刻刻都觉得煎熬。”
说话间小船已靠了岸,这里竟俨然有个码头,修得灯火辉煌十分漂亮。
她登上岸边,一个穿得十分清凉的侍女便要上前搀扶,暮樱习惯性地抬眼去看,竟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即便只有一个侧影,也看得出轮廓清晰,鼻梁高挺;更加上他生得高大,又惯穿长靴,暮樱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霍千里。
她下意识想将自己藏起来,但人这种东西,往往越想藏着就越会现眼——她竟然脚下一崴,竟险些摔进暗河里去!
丢人。
太丢人了!!
暮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人都要倒了,她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还好换了衣裳才从陶家出来,他八成认不出;第二个想法是码头其实不大,这么啪叽一声糊在地上怎么可能认不出!
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她竟然放弃了最后一个抓着栏杆站稳的机会,选择了用手挡脸。
罢啦。
不过就是掉在河里搞一身湿,没啥大不了的。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大手突然握住她手腕,将她向自己的方向稳稳一提。
暮樱:“!”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可定睛一看,却不是那个人。
泓秋很有分寸地握着她手腕:“殿下?”
被放慢的时间瞬间变成了正常的流速,暮樱的银质面具落入河水,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她满头长发散了一半,泓秋看她傻懵懵的,以为她哪里伤到了,蹙眉带着她转了小半个圈:“殿下何处不适?”
霍千里果然看过来了。
这毕竟是在外面,且暮樱此行也只带了泓秋一个暗卫。泓秋不敢叫外人知道暮樱的身份,因此只能略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可这个姿势在外人看来却亲密十足,就仿佛新婚夫妻在贴面耳语。
霍千里手里提着一盏雨夜灯,淡淡的橙色光晕将他的春衫打出一个暖和的影。暮樱心头一紧,整个人的思绪霎时变成一片空白,她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赶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扯住了霍千里的衣角。
“他不是。”
暮樱脱口而出。
这一天,鬼蜮地下河的风简直有些安静,岸上楼中灯火繁华,河中鬼魅柔婉,窥探着人间动静。
他们卡在人间和鬼府的中间,不上不下地被一片薄薄的衣角相连。
霍千里静了片刻。
“呦喂,这位女客,您是打算来咱们这唱出长生殿呀。”方才那要拉暮樱上岸的女侍摇着扇子转过来,小扇一扇,轻巧地将那截衣衫从她手中断开:“不是?您说是谁有不是?”
霍千里并未回头,前头有人接引——他迈出一步,似是顿了顿——
暮樱抿着唇:“没有,是我认错了。”
认没认错,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有些人,这辈子也已经没法再认回来了。
她不知怎么有点生气,侧眸一抬,暮樱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这一眼没有压制气势,侍女手一僵,扇子掉在了地上。
“你不认识我吗。”
暮樱快步走在他面前,提着一点胸膛里的热乎气问:“若你认识,即便咱们只是同僚一场,难道你不该出于尊重同我打个招呼吗。”
霍千里垂眸看着她,眼睛深得就像一口枯灭的井。
“是下臣的过失。”他后退一步客气地道:“殿下若无事,臣还有事情要办,失陪。”
他擦着她的肩膀走过,路过时甚至略微颔首致意。这个场面暮樱是熟悉的,当年还在那小院子住的时候,偶尔也会有朝臣来访,霍千里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
一个人忘记一个人,如果是真的放下了,其实留在心里的又怎么会是恨呢?
只是平淡罢了。
是有一天想起了他,也只是心如止水,甚至觉得对方的模样都已经被淡化。
强行拉扯,又有什么意义呢。
“稍等。”
她在他踏上鬼蜮的步辇前微笑着走上去,从腰间解下一块勾玉。那块玉虽然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质地却有些杂乱——
凡是在大荆做过大宗买卖的应当都认识,这是禄万钱庄发放的勾玉。每块玉的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用以供那些真正的大客户取钱存钱。
那时太后宣她进宫吃“鸿门宴”,霍千里又不得不赶赴泰州平乱,他怕她受欺负,又知道她没底气,便将他这些年留着的家底都存在这块玉里,二话没说地送给了她。
“早前便想还给王爷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她笑得端庄又标准:“往事说破无毒,愿大王家室美满,再聘良人。”
暮樱递过玉,当即便走,泓秋跟在她身后,倒是十分规矩地给霍千里行了个简单的礼。
霍千里的衣袍上放着那块玉,虽然什么都没说,抬着步辇的“小鬼”们却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常年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做事,最知道如何感受“大老爷”们的情绪。
今日这位爷打从拿上那块玉之后,周身气势便已经冷得有些吓人了。
怎么就这么怪?别人还钱还不好?
大家摸不着头脑。
霍千里的流银面具之下面若寒霜。那玉被他塞进衣袍,嗓音越发暗哑:
“熔金馆。”他深深呼吸片刻:“要最高处的席位,场下所有牌面,我都要看清。”
大王:“她把聘礼还给我了。”(默默揪心.jpg)
(默默揪心&小狗刨地.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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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旧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