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离谱了。
暮樱拿着桃木齿梳,心想自己太离谱了。
通常一个女子成婚,却有一个并非新郎的男人骑马往这边冲,这只有一个原因:他是来抢亲的。
暮樱脑子一抽,打了个机灵,竟然问穿着一身喜服的陶梦谷:“你觉得摄政王如何?”
陶梦谷:“……”
陶梦谷:“我觉得殿下害怕得有点疯了。”
暮樱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霍千里绝不会跟自己一样没谱,她在屋子里原地转了两圈,瞄准了屋后一扇窗户,半条腿几乎要跨出去了——
然后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我怕什么呢。
她想。
两年了,再多的喜怒哀乐也该淡了。
当年霍千里被她杀了一刀,又剜心和离,饶是如此重伤,竟然只休养了一个月就再上战场,亲自带兵一举平定了南疆,亲自稳固了云梦泽这个南境节度使的座位。
当时知道和离内情的朝臣,都是一方面赞叹大王勇猛无双,一方面赞叹大王真是好一条皮糙肉厚的草原汉子——竟然伤成这样也能千里奔袭!
不过大伙儿一方面觉得他厉害,一方面也很提防,生怕他出去平乱,平着平着又把长安给平了。
这种担心,在之后的两年中渐渐消散。
因为大家发现,霍千里似乎真的认了这个摄政王的位置,他出兵时从不调动京城兵力,都是去地方上训练地方军,还会因地制宜指定战略。
各地武官被他一一征服,便是征服不了的也活活打服——
就连老百姓都不再把“苏科沁”当成一个贬义词,教小孩的话也从“再不听话就让苏科沁把你抓走”,变成了“有能耐你长大了也做个苏科沁!”
文武群臣,寒门世家,大家已经逐渐习惯了以太后为尊,摄政王统领天下兵马,长公主协理内阁六部的新格局。
总而言之,这两年中,霍千里拢共只回过两三次京城,次次都是暮樱出巡地方不在京的时候。
他们已经两年没见了。
“来就来吧,慌什么。”暮樱一脸无事发生地将腿收回来:“陶大学士生前也是见过摄政王的,说不定今日他只是来贺喜。”
陶梦谷:“哈哈!”
暮樱:“……”
“没事没事,我就是觉得这笑话挺好笑的。”陶梦谷嘿嘿笑道:“梳头梳头。”
惊鹊在外头小声挠门:“殿下!您同我还装什么淡定!别说什么欠不欠的,您今日也没好好梳妆啊!”
真是一针见血。
身死事小,见前任不曾梳妆事大。
两年过去,暮樱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她长得更开,脸上稚气褪尽,展现出一种更为惊人的妩媚与贵气。
她自己知道自己这张脸是个什么德行,为了避免抢新娘风头,今日只穿了一件没什么纹饰的淡黄色常服,头上除一支五头的凤钗什么都没带,甚至连口脂都没点,打算一会儿喝了敬茶就走的。
“殿下,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懂。”陶梦谷干脆利落地让出了她的新嫁娘梳妆台,十分义气地一拱手:“您请坐。”
*
来贺喜的齐寒枝一抖襟袍,走进陶家内宅。
陶府管家拦他:“齐御史,这不成!这是内帷啊!”
齐寒枝:“你不认得本官?”
陶管家讪讪的。
“我十六岁被老师打得满院子乱爬,不是您给递的戒尺?”齐寒枝:“陶家那对皮猴子一样的龙凤儿,不是我从小换尿布抱大的?”
陶管家为难:“哎呀!”
齐寒枝抱臂。
陶管家扯着他往里走:“大公子!都同您说了多少次了,对外都说星天少爷比小姐大两岁!不说他俩是同胎!”
齐寒枝看老管家一脸紧张,薄薄的唇角总算勾了来。
当年他家逢巨变,是陶源收养了他。从小到大,陶源虽然不许他叫爹,但同亲生的儿子也没有两样,陶家人都知道,星天少爷从小向往江湖,甚至拜了如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氏一族为师——
他们家真正继承父业的“嫡长子”,乃是陶源日日带在身边教导的齐寒枝。
“小陶子出嫁,我送她去许州。”齐寒枝一摆手,十分坦荡地踏了进去:“这事不用再议,我已经跟朝廷告过假了。”
管家实在拦不住,只好告诉他实情,说现在二殿下正在里头,进去了恐怕冲撞。齐寒枝一摆手说没事,刚到廊下,脚步却忽然一顿。
这一日,春光依依,廊庑下光影分明,一角罗裙从拐角处踏出来,灵眉巧目,倩然婉兮。
管家辨认了一下:“大少爷不用管,就是个来给家里送黄颡鱼的,不小心脏了衣裙,二殿下身边的女婢就带进来叫她换衣裳。”
齐寒枝嗯了一声,没当回事,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住——
“黄颡鱼?这时节哪里来的黄颡鱼!”
*
阿烟很快被带了回来,她跪在地上,入目先看到玄黑色的朴素官靴,再往上是深红的文士长袍。
“下跪何人。”
齐寒枝先知会了暮樱带来的禁军戒严,而后就坐在院子里审她:“渔女?那你总该知道,黄颡要到七月中才有成鱼,数量又少,只供皇家都不够——如今不过三月开春,你的鱼是从哪里来的!”
阿烟瑟瑟发抖。
“装什么装。”齐寒枝淡声道:“你虎口有茧,显然练过刀剑。若真是贫寒出身,也不会第一日穿这种曳地的衣裙,就熟练地知道怎么走才能不踩到裙摆。”
阿烟脸上的畏惧烟雾般消散,她脊椎舒展,一节一节坐直身体,傲然直视齐寒枝:
“不愧是天下文臣之首,观察果真细致。不过你盯着一个女子的裙摆看,又是什么道理?”
齐寒枝:“……住口!快说你混进陶家究竟有何目的!”
阿烟看向他身后,目光一定,缓缓站了起来:“寻人。”
齐寒枝一哂:“按住她。”
左右禁军一边一个扭住阿烟的肩膀,将她死死锁在地上,齐寒枝身后传来一声着急的喊声:“大哥!”
这世上会真心叫齐寒枝一声大哥的人只有一个:
陶星天从后头一个健步冲上来,险些将剑也扔下:“小师妹,真是你吗?!”
齐寒枝愣住,眼睁睁看着陶星天把阿烟扶起来,抓着她肩膀哽咽失声:“你丢了这么多年,师父就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齐寒枝冷眼看着。
陶星天的师父?那可不是一般人。
大荆之前这三十年称不上太平,各地的“江湖势力”也就格外繁荣昌盛。这三十三州的黑|道人物虽然各有各的山头,但大家却都有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盟主——
那就是天氏一族这一代的传人,天欲雪。
天家从大荆建国开始便多出大侠,武帝时期,大侠天不言还曾扶持过一段初出茅庐的大将军庸宴,曾入百万敌军中立取敌军首级。
等到了这一代,天欲雪的功绩比起老祖宗天不言只多不少,膝下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不知怎么撞了大运的小徒弟陶星天,一直视如己出地养着。
可他们家,好像也没有什么女儿吧?
“师妹,师娘没了,你还不知道吧。”陶星天双目发红,一把攥住阿烟手腕:“走,我带你回天山!”
阿烟——或者应该叫她天如烟,冷静地道:“师哥,我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今天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陶星天紧张起来。
“两月前,我意外得知父亲被人刺杀,我赶到时他已昏死过去,至今未醒。”天如烟从感受中拿出一只小小罗盘:“贼人是为了咱们家手里那把秘库钥匙而来,我一路追寻,现如今钥匙就在京城。”
陶星天表情都木了。
这世道,原来还有能成功刺杀师父的高手——那得是何等变态的功夫?!
还不等他发问,齐寒枝已先一把攥住天如烟手腕:“你再说一遍,什么东西进京了?”
“齐大人装什么装。”天如烟略有些狭长的眼角微微一眯:“你手里不是也曾经有一把代表寒门之首的钥匙么?”
齐寒枝沉默良久。
“走。”他撩起袍襟:“随我去见殿下!”
*
殿下已经不知道走路该先迈哪条腿了。
她以长姐的身份送陶梦谷出了门子,威逼利诱地将那许州来的小姑爷恐吓了一通,言说将来他若敢欺负梦谷,将来便将整个许州平了。
一番话果真将小姑爷吓得屁滚尿流,来推门的男方家人也没见过这么横的“堵门子”,气得陶梦谷直扯暮樱衣裳。
这边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又热热闹闹地将陶梦谷送去走婚仪流程,暮樱便该去答谢的席面上应个景了。
应景可以,问题是——苞单已经在门口了。
两年没见,苞单也成熟了不少。他并没有选择跟随霍千里南征北战,而是留下来在太医院做了一个特殊的学徒。
太医们起初还瞧不上他,奈何苞单跟他主子学了一样的脸皮厚,任你是翻白眼穿小鞋,我自一句听不懂。久而久之,太医们逐渐发现草原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救人方法也算别有门路,便对这个“学徒”越发亲近信任起来。
苞单一见暮樱,瞬间便看愣了。
暮樱看他变成了一截傻呆呆的木头桩子,心道完了,完了,定是今日妆面太厚了,吓到孩子了。
不行,卸妆吧。
不对,快跑吧!
“免礼。”暮樱人都快麻了,站在宴厅门口非常不想进去:“你家……嗯,他今日进京,你怎么没去迎接?”
苞单脱口道:“大王脾气不好,不叫人接。”
暮樱:“……”
胡说,他脾气最好了。
暮樱并不知道霍千里这两年已经脾气大改——但其实他以前就那样,不这样也压不住人,只是对着她的时候与别不同罢了。
暮樱清了清嗓子:“那你来这做什么?”
苞单有点羞涩地呲开一口小白牙:“我同摩诃德大哥赌输了,负责在这里接应大王。摩诃德大哥说如果大王生气了,要当庭殴打您,就让我拦住大王替您挨几下。”
暮樱:“……谢谢你啊。”
院墙外,鸟叫一声急过一声——这是暮樱的暗卫特殊的传信方式,意思是“敌人已到,即刻进来。”
罢了。
暮樱把心一横。
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就算今日躲了,将来朝堂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都是要互相下绊子的关系了,这时候还讲究什么?
更何况,那天他不是说,以后就将他当个政敌吗?
暮樱默默擦了口脂,扬起一个惯用的温和笑容进门。
她一进来,自然所有人都要起身叩拜,也就是在众人站起来的瞬间,外头忽然扬起喧天的尘土!
紧接着,胡骑冲开大门,外头的膘肥体壮的匈奴战马奔了过来。当中有一匹暮樱格外熟悉,却只露出个马头。
马上,那人格外高大,却只显出一个落拓的影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捞住马鞭,长靴也随着未休向前踱步露出了一个角——
暮樱勉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一颗心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即便她不说,霍千里怎么可能不知道今日她会来给陶梦谷送嫁?即便他不说,他又怎么不明白今日只要来了,就一定会见到她?
两人隔着几十丈的距离,没有了两心蛊,他们都只清楚自己腔子里头那颗心跳出了一个什么章程。
他恨我吗?
想来是恨的。
毕竟这两年明里暗里的政斗,霍千里并没有留手。她虽然心怀愧疚,被逼急了也反击过一两次。
是她伤他在先,这事总是理亏。这些年她又怕他过得好,又怕他过得不好;有时候整夜整夜担心他死在外头,有时候又恨不得他没了才好,没了,就不用总是悬着这颗心,就可以好好开始认识下一个人了。
霍千里高挺的鼻梁几乎快出现在门外——
“王爷!云军师急报!目标不在此处,现已逃向西城!”
缰绳一勒,未休长嘶而去。
暮樱站在原地,胸膛上下起伏。
“殿下,齐御史说有急事要报给您知道。”陶星天来到席上,将一个小纸条放入暮樱手中:“他说这是如今顶顶要紧之事,过了今日,就再没有机会了!”
开始辽!破镜重圆要开始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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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旧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