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长安被八水环绕,从空中看去就像一座被蛟龙盘踞拱卫的天上城。一只小小的麻雀振翅,穿过层层云雾,如同星火般扎入城中。
一股淡淡的咸腥气吸引了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短短的脖子,黑豆似的小眼睛不住在人类挤挤挨挨衣袂中搜寻,终于找到了那气味的来源。
是一筐新鲜的渔获。
麻雀飞上去,小小的鸟喙啄起小虾,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要将它赶跑——
想了想,又放下。
手的主人有张同样白生生的脸,因戴着斗笠的缘故,只露出一个白嫩的下巴。
“喏那渔女!今儿个可是陶家大喜的日子,早前几日便叫你准时送新鲜的黄颡鱼过去,你还在那发什么呆!”
岸上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骂道:“哪怕耽误了半刻钟,你那轻贱的骨头渣滓也赔不起!”
渔女赶走麻雀,将渔篓背起来。
她那艘渔船很小,靠岸时晃得厉害,她却好似早已经习惯了,用细弱的身体背着那竹筐攀上来:“好婶子,这次能接上陶大人家的差事真是多谢你,这是阿烟一点心意,您一定收着。”
渔女阿烟一边说一边递出两张纸贯,中年妇人却掩着鼻子推了两步,嫌弃道:“你呀,要不是看你刚没了男人,我是不会帮你的——不是婶子不要你的心意,实在是鱼腥霸道,我这衣裳却是新的嘞!”
阿烟低着头一福身,径自往陶家去。
陶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清贵门第。他家上一代的主君名唤陶源,生前乃是陛下也要敬着的大学士——
他发妻早逝,没有续弦,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名叫陶星天,是个不肖乃父的江湖客;女儿名叫陶梦谷,早在陶大人去世前便已经许给了许州的一个大官人,前途也是很好的。
今天便是这位陶小姐的婚事。
“照理说,这没了父亲,哥哥又不成器,哪还轮得到这么大的排场出嫁?”
渔女阿烟紧赶慢赶跑到陶家后侧的小角门,外头两个婆子正在袖着两包葵花子闲谈。
那开口的妇人啧啧有声:“也该着咱们家小姐运道,竟然攀上了长公主这棵高枝。今日殿下亲自来咱们府上送嫁,那遍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还有谁敢不来?”
另一个妇人唏嘘道:“这要搁在以前,咱那二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废物。谁知道人家守住了长安城,如今是咱国的大恩人嘞。以前我老婆子还觉着,公主娘娘不过是嫁得好,倚仗着那苏科沁宠爱她罢了——可你瞧瞧?”
阿烟走上前来,怯生生问:“两位嬷嬷,我是康仁坊桥头渔铺的,来送黄颡鱼。”
其中一个妇人扫了她一眼,见是个渔女,嫌弃地捂着鼻子上前查看渔获。手指头捏着背篓打开瞧了一眼,被鱼腥冲得脑袋疼:“跟我走吧,等你半天了。”
阿烟毕恭毕敬跟着两个婆子进去,外间有两个穿着铠甲的女兵,先搜了她的身;七拐八拐走过好几个院子,按手印签了几道文书;待得要进厨房的时候又出来两个女兵验了一边她的身份,这才放人进去。
“今儿是殿下要来,里里外外都要搜查几遍的。”打头的婆子看阿烟紧张,解释了一句:“你也知道吧?如今咱们大荆朝,太后娘娘第一,摄政王第二,接着就是长公主,她的安危自然是顶顶紧要的。”
肖婆子说了这一句,自觉仁至义尽了,又与一同进来的人攀谈起来。
“嗳嗳,你跟小姐院子里走得近,见过公主娘娘吗?”
“远远瞧过一眼,那真是天仙一样嘞!”另外那婆子啧声:“也不知道摄政王爷是多硬的心肠,竟连这样的美人儿都舍得和离!”
“你懂什么?”肖婆子煞有介事地给了眼色:“听说之前在泰州,公主娘娘遇险,是那裴家大公子去救的噢。那裴大公子一表人才,娘娘能不动心?我可听说是公主娘娘主动踹了大王哩!”
另外那婆子啐道:“放屁吧你,大王我没见过?除了吓人点,那脸长得可是满京城加起来都不如!”
她们在这边聊得火热,廊下一名深红衣衫的女官带着十数名托着长长披帛的宫女走来。
女官蹙眉,招来管事的说了几句。
管事立即上来呵斥两个婆子:“住口!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敢在这里议论贵人私事!”
肖婆子吓坏了,突然将后边的阿烟往前一推:“您英明!我们哪敢?都是这外头来的渔女不懂事瞎说的呀。”
阿烟没站稳,被推得摔在地上。新鲜的黄颡鱼从背篓中顺着她的脖子跳到地上,一时间满地都是活蹦乱跳的黄鱼,阿烟手忙脚乱去抓,反被众人嫌恶厌弃地瞧着,竟然没人上来帮忙。
管事也觉得鱼腥刺鼻,挥手道:“这哪来的腥女子,赶紧大棒子打出去!冲撞了贵人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阿烟惶然地抬头:“不,不,我这衣裳是洁净的,黄颡鱼也是新鲜的!”
没人听她说话。
旁边的仆妇要叉她出去,却又不想碰她惹一声鱼腥,阿烟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把鱼篓规规矩拒放在墙边转身要走——
“等等。”廊下的女官走下来,乌黑的帽翅轻轻扇动。她人很年轻,声音脆生生的,却很有威势:“嗳,我问你,方才那些烂舌根的话是你说的吗?”
阿烟惶然。
女官瞥了一眼在旁边看戏的肖婆子:“你,说你呢,我问你是她说的吗?”
肖婆子咋舌,抄手道:“小蹄子,我可没在咱们陶家见过你,哪来的胆子同你姥姥我这样说话?”
管事大惊,一脚踹在肖婆子膝窝里:“快快闭嘴!这可是殿下身边的惊鹊姑娘!”
肖婆子一愣,而后吓得几乎尿了裤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惊鹊满意了。
两年过去了,这两年她家殿下混得风生水起,她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年纪虽轻,却已经做了二等女官,整个太极宫的侍婢不论年纪大小,如今都要叫她一声惊鹊姑姑。
她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将阿烟扶起来:“不是你说的,干什么要认?”
阿烟大惊失色:“贵人,我身上脏。”
“从前日子过得难,我也在宫里送过泔水,都是五谷轮回天地自然,有什么脏不脏的?”惊鹊拉着她走进廊庑,干脆利落地吩咐道:“还不快将小娘子送来的鱼送去厨下?耽误了陶小姐的喜宴,殿下可是要怪罪的。”
众人诚惶诚恐。
惊鹊拉着阿烟往前厅走,安慰她道:“你衣裳迸上水了,我那边有件备用的常服,一会儿你去换上就是了。”
阿烟看向她身上那件织锦的官缎:“这不敢的。”
“我知道,咱们女孩儿家日子过得难。”
惊鹊刚才一打眼就看见了她胳膊上系的黑纱,却一直贴心的没有提。在大荆,女子臂缚黑纱,便是新近丧夫的意思,今日是陶梦谷陶小姐的喜宴,她脸上带着斗笠,也是因为要避避晦气。
“可是呢,我们殿下常常教导我们,倘若犯了什么错误,要首先想想是不是别人的问题,再想想是不是环境的问题,总而言之,凡事少怪自己。”
惊鹊拍拍她手腕,嘻嘻一笑:“去吧,我找人带你去换衣裳。殿下叫人给咱们侍婢们在后院也单开一席,你一会儿跟着尝尝去。”
阿烟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斗笠后始终有些畏怯的目光霎时消散,变成一种深远的打量。
凡事别怨自己?
有意思。
“小娘子请随我来。”其中一名婢女温声笑道:“我来带你换衣裳吧。”
*
惊鹊一路拐进前厅,最后点检了一遍喜宴宾客的单子,又查了有资格进入花园的女眷名单。
她远远听见前面报唱的高喊:“御史台齐大人到!”心知是齐寒枝齐大人来了,便琢磨着赶紧去后面告诉殿下一声准备起来。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前厅的月亮门,一个小厮突然跑过来朝她作揖:“惊鹊姐姐,出大事了!”
惊鹊认得他,这是慕容漪的心腹人。去年慕容大姑娘在殿下的扶持下登上了慕容家的家主之位,她这小厮阿彦便正式成了提慕容漪给殿下传话的人。
阿彦平素一向很稳得住,今天却急得冒汗:“快叫殿下收拾收拾走吧,这陶家很快就呆不了了!”
惊鹊:“猢狲,快说到底什么事?”
阿彦同她耳语了几句,惊鹊的双眼越睁越大,也有些慌乱起来:“不是说,不是说要等到四月才回来么,怎么还提前了啊……”
“哎呦我的好姐姐,您快去通传吧!”阿彦叫苦不迭:“我们主子现在已经派人想办法去拦了,裴大公子也已经在往这边赶,怎么说也能给殿下拖个一时片刻,快去吧!”
惊鹊穿花拂柳,一路疾行,连路上想同她攀谈的官眷娘子们也来不及应酬,好不容易到了内院,众王妃郡主们身边的侍婢却都说殿下不在,好一顿问询,才知道殿下如今竟在陶小姐的闺房里。
不过,陶梦谷母亲早逝,她家也没个妯娌亲长,暮樱去送嫁,其实也算应当。
惊鹊到了陶梦谷贴了大红纸张的闺房外,侍婢们和乐融融,门外只有一个抱着剑的青年闷闷不乐,正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给自家妹妹送嫁的陶星天。
惊鹊行礼:“陶公子,奴有急事禀报殿下!”
“不行。”陶星天摇头:“她俩正在里头梳头,那劳什子嬷嬷说了,头发得梳顺,不然不吉利。”
惊鹊:“……”
惊鹊:“……梳好了吗?”
陶星天不耐烦:“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能比我妹子成亲还着急?”
“殿下!”惊鹊汗如雨下,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当庭跪了:“咱们快跑吧!”
陶星天:“到底怎么了?!”
“摄政王此次出征,不知何故竟然提前回来了,一进京就往这边来了,说是要给陶小姐贺喜!”
惊鹊简直快哭了:“报信的人说大王骑得是未休,最多不出半刻钟,必定要到!”
亲妈陈浮浪在此宣布,你俩立刻给我重逢!
ps.大家是不是都快忘了星天小可爱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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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旧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