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箭逼退了暮樱,而暮樱看着从甬道上踏着绳梯下来的两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是如今本该在南境做节度使的云梦泽——
一个竟然是本该在肃州的贺时也!
一别数月,贺时也看起来越发成熟稳重,虽然衣着干净,却仍能从神态上看得出风尘仆仆。
“殿下。”贺时也不咸不淡地对她颔首,脱下身上的大氅:“殿下忘了,当初前往肃州的兵马,是摄政王帮忙打点的。”
他看起来好像是想给霍千里把那件大氅披上,但男人之间这样难免显得恶心——
霍大王已经被扶着坐到了云军师的备用轮椅里,紧接着险些被一件重物砸死!
“天爷,大公子您轻些。”同样坐在轮椅上的云军师絮絮叨叨地推着轮车过来,把大氅给霍大王罩上:“砸死了你负责救吗?”
贺时也懒得回头看:“出征前,霍大王曾亲自去到狱中见我。他叫我肃清肃州以后,不要着急回来,就在泰州一带等待。”
暮樱怔怔的。
可她哪怕是在今日之前,都未曾想过要对霍千里出手。
“殿下多心了。”云军师冷淡地道:“当时大王之所以要调大公子回来,是因为他自己急着要回京给你撑腰。若泰州真的乱了,大公子可代为镇压。”
暮樱沉默。
云梦泽拱手:“事到如今,下臣并没有唤醒殿下良心的打算。只是——”他侧过头去:“大王如今也该知道,您这位娘子的厉害。今日若不杀她,来日恐更加艰难。”
贺时也举起手,数百名弓箭手高举弓|弩,一旦放箭,暮樱将立刻万箭穿心而死!
作为一个“坏人”,好似也是天理应当的结局。
云梦泽在等霍千里的答案,却看见他惨白的脸被围在黑色的大氅中,既不说是,也不说否。
“大王不必忧心,”云梦泽看着暮樱,一字字道:“大王身上是雌蛊,就算杀了殿下,也无性命之忧。今日她死以后,大王便再无束缚,仍可重塑社稷,再整江山。”
霍千里的沉默,如同一种回答。
贺时也高举起手,他眼中略带歉然,却并无怜悯。长安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他们所有人都在出生那一刻就入了局,先死后死,只是时间问题。
暮樱被母亲压制多年,手中资源匮乏到几乎没有,饶是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两守长安,搏得今日的局面——云梦泽说得对,她是个人物,从前他们都低估了她。
若不杀,将来恐成就无极;今日虽死,仍已博得功名。
贺时也的手将要放下,时间好似变得无限慢,霍千里看着暮樱安然地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薄唇微张——
“贺逆!休得猖狂!”
一杆长|枪突然擦过暮樱的鬓发,穿破长空直奔贺时也而去!那枪势头极烈,贺时也大惊之下,立即用手臂格挡,那枪却一时竟阻挡不住,眼看就要扎在他眼球之上!
一只惨白却青筋暴突的手突然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长|枪紧紧握住,丝毫不晃。
霍千里不知是何时起的身,他胸口的血已渐渐止住,身上戾气四散,仿佛那个会大笑着带她走过长街,会无论何时都大大方方牵着她手的人已经死了。
霍千里死了,苏科沁活了过来。
他冷然的目光扫过暮樱耳畔的擦伤,声音沉如碧海:“何人造次。”
“造次?造个狗屁!”暮樱身后的墙头上,穿着破破烂烂暗红色裙子的慕容漪终于翻了上来,长发在风中肆意张扬:“殿下接我兵符!”
被塑成玄虎的黑色兵符直直扫来,暮樱终于回过了神,快跑两步一把接住那符!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奔袭千里的裴尔庸终于在最后一刻带兵赶到,赶在暮樱被万箭穿心之前,将她紧紧围在兵将中心!
暮樱:“……”
暮樱:“……你们怎么?!”
这一场关键的救援,前后长达整整一个月,奔袭千里,全员入场。贺凌霜人陷深宫,只能密传消息;慕容漪夜偷兵符,纵马奔出数百里才终于甩脱了太后的追杀;王守忠与韩和通冒死调动隐兵,裴尔庸日以夜继翻山越岭,才终于赶上了这一场恰到好处的救援!
暮樱麾下的所有人在完全无法互通消息的情况下,竟然默契地完成了整个救援过程的衔接!
其中的惊心动魄,分毫必争,已不足为外人所道。哪怕是中间出上一份半毫的差错,也绝不会有今日能与霍千里对峙的结果!
直到此时此刻,暮樱,才是真的赢了。
也直有此时此刻,她多年来的筹谋——大多用在自保上的筹谋,才终于发挥了作用。
裴尔庸纵马上前,亲自横刀护住暮樱,他朗然笑道:“我自知不敌,即便大王伤重,亦可一刀杀我。不过大王真的想好了吗?”
云梦泽推着轮椅上前:“裴大公子,你无品无级,尚不配与大王说话。”
裴尔庸的马踱步,云梦泽的轮车静立。
这是两个在之后数年对立团体中绝对智慧的代表,第一次进行正面交锋。
裴尔庸一笑:“是,草民知道,大王对殿下一腔真心,骤然被辜负至此,自然难以接受。不过大王也要想想,如果异地处之,大王会直到今日才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吗?”
霍千里终于将目光从暮樱脸上挪开,扫了他一眼。
裴尔庸后脊生寒。
他下意识坐直,甚至翻身下马:“大王现在去南境五郡,只有腹背受敌。而今对您最有利的,仍然是回京做摄政王。”
云梦泽:“可笑。”
“有什么不好呢?”裴尔庸定声道:“殿下羽翼初丰,虽与大王站到了对立面,却仍然是相对较弱的对手。太后如今已被削弱;她若想制衡,反而只能倚仗大王。再说句难听的话——太后年老,随便一副药,也能送她走,将来幼帝继位……”
云梦泽:“幼帝继位,是谁得利?”
裴尔庸私有还无地挡在暮樱身前,慕容漪也冲过来,扬着下巴傲然回视。
裴尔庸:“自古臣子一家独大从来不是好事。张白圭以臣凌主,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大王,你麾下兄弟,难道就不想在大荆好好过日子吗?可你若在中央立不稳,他们在地方上又谈何喜乐?”
云梦泽:“哦,那这样吧,先杀了二殿下,回京我们把太后和小皇帝一杀,自己做皇帝岂不更喜乐?”
裴尔庸微笑道:“好是好,不过大王重伤至此,大荆也不是只有一个宗室,届时幼帝王能否登基还不好说——想必大王也不愿一直陷在纷争里头。所以……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仍奉太后为尊,你我两派逐渐将太后掏空——待过个十几年,谁尊谁卑,就到时候再聊了。”
这一次,云梦泽没有反驳。
因为裴尔庸说得没有错。
于他们而言,如今去南境已不可能,唯有回去做摄政王,将权力拓展到再进一步,才是真正的最优解。
这是一条通天大道,下行的路已经被暮樱一刀杀碎,从今以后,无论他们是敌是友,都只能一同向上攀爬了。
裴尔庸还要开口,霍千里手一抬,他立即噤声。
他从头到尾就没听姓裴的在说什么。
从暮樱把刀送入他身上那一刻,这一连串的因果他就已经想清楚了。不是暮樱不能杀,而是再扶持一个能与他稍微分庭抗礼的势力已经很难。
他也知道,暮樱也没在听。
她一向怕疼,两心蛊连着他们,将自己身上的疼痛毫无巨细地传给她。方才自己起身替贺时也接下那一枪的时候,暮樱更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所以才这么久没有说话。
“大王……以为如何。”她声音里压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更明显的是对痛苦的忍耐:“若大王点头,从今以后,你我仍……”
“阿樱。”霍千里突然开口:“两心蛊,并非无法可解。”
他们被各自的兵将围着,在重重甲胄中对望,阴沉的天色一松——紧接着,今年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来了。
轻轻的,打着转,落在他们已然天堑般的目光里。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了。
“要么死心,要么剜心。”时至此刻,他仍然诚实地表达着自己:“方才说要杀你,我仍觉不忍,想来有这蛊虫作祟,死心已经很难。”
霍千里握住胸前的刀柄,狠狠向里一送——
暮樱:“霍千里!”
心窍之畔,一枚圆而小,玉一样的小蛊,就这么带着他的心头血被剜了下来。
世界骤然一空。
所有他传递给她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彻底清空,就在这个瞬间,暮樱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关联也彻底断了。
“霍千里!”
暮樱身上的疼痛也随之散去,霍千里却吐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
宁可剜心,亦愿诀别。
“我曾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该成为你自己。”霍千里挥开搀扶,抓着那杆枪勉强站起:“所以今日之事,我绝不怨你。阿樱啊……”
暮樱大哭起来,却已经知道不能更近一步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盖住了那枚鲜红的心蛊,白了两个人的鬓发。
“你既然觉得,在做你想做的事情上,我是累赘和阻碍,那我放你就是。”他坦荡又空洞地笑起来:“从今以后,你只当我是个政敌便是了。”
京城的紫金宫里,贺凌霜如有所感,忽然看向飘雪的天幕。
太后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的扶手:“哀家还没有输,哀家,还有一道懿旨没到。”
遥远的泰州甬道里,一骑奔马手持明黄圣旨突然而至,深红官服的齐寒枝冻得耳鼻发红,同样是奔袭数日,他身上却全无疲态,反而显现出了一点非凡的文臣傲骨。
齐寒枝左手举起圣旨,右手勒马,目光深而微妙地在暮樱脸上一过:
“宣太后懿旨!”
他清透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甬道中:
“吾儿骄烈,霍王多容,念少年夫妻,不可成仇,今特给恩赏——
赐二人和离!”
这一场大荆的雪,终于落下。此时次日,距离大婚时的彼时彼日,刚好三个月,连一天都没有多。
‘大王,今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陪我一起看如何?’
‘好。此后经年,岁岁看雪,这是你答应我的。’
———— 第二卷·摄政·终 ————
撒,撒花花(顶锅逃走.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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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摄政(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