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宫,太后心头一梗,跌坐在椅子里。
“我不信。”秦太后急促地呼吸着,面皮轻轻抽搐:“暮樱不敢。”
贺凌霜装了那么久的惶恐,总算舒展开来。
太后说要调五个州府的兵围困二殿下,这事就算她贺凌霜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这么多天了也还想不透?
聪明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别人当傻子。
“纵便二殿下对摄政王有情意,也不耽误她从他手里抢资源。”贺凌霜:“难不成要一辈子做小伏低,在摄政王面前雌伏?”
太后:“你们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
“再退一步讲。是,现在殿下仰仗着大王的势力跟您斗,那是因为现在还有您这个共同的敌人。”
贺凌霜推开门去,露出外面浩浩的天光:“说句不好听的,等您没了,殿下又要如何在摄政王面前过日子?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届时摄政王若再想自己上位呢?她拿什么挟制他?”
贺凌霜冷笑道:“难道要把这一切,寄托在摄政王到那时还深情不改吗?”
太后:“可笑!”
“可笑?”贺凌霜看着太后如同一只斗败的兽,手中虽无利剑,却有一种持刀的快感:“是,对于每一对夫妻来说,感情这种东西,一定是存在过的。”
太后脸色发白。
“可它不会永远存在。无论是男是女,都该学会在这份情潮退去之前,给自己找一条退路。”贺凌霜几乎有些怜悯了:“大娘娘,先帝一辈子钟情你那妹妹,你未曾真正体会这种况味——臣妇私以为,您该更理智些才对。”
太后笑了。
她跌在椅子里,腿脚已站不起来。即便他们如今并没接到泰州的信报,但接不接到已经没有什么两样。
她败了。
她在此之前从没想过,离间暮樱和霍千里的代价,是让暮樱吞掉霍的一部分实力,成为羽翼更丰满的个体。
“你说得都对。”太后咯咯笑起来,好似有些疯癫地嗤道:“不过哀家倒是想知道,你这些‘正确’的话,暮樱要如何对咱们这位摄政王说得出口?”
泰州,龙王庙。
朱善死了,死得有些血腥。百姓们却少有觉得怕的,一是因为长公主言出必行,当场就派人去抄朱善和几个乡绅的家;二来是因为长公主的婢女下来传话,告知所有人,朱善家抄出的所有钱财,都会用来补偿乡里。
凡是之前交过用农机的租子的,租钱一律返还;凡是能举报乡绅劣行且能拿得出证据的,每人还发给一两角银。
此言一出,众里长丁口高声欢呼,简直是几年以来最高兴的日子,大家都着急回乡去奔走相告,最后还是朱善手底下几个负责疏导的人继续干活,开始有序地指挥这进万百姓退场。
外面热情高涨的议论声逐渐淡了,祈台上的冷寂越发明显。
宇文金已经带兵杀到城外去了,此刻护在他们身边的就只有暮樱的二百暗卫。这些暗卫中早些年有人在宫里做过事,现下霍千里重伤,她不放心让他们上来。
暮樱接受着城下的欢呼,直到人终于要走尽了,她才捂着心口软在地上。
她不敢回头看。
霍千里不会死的,她知道。刚才那一刀并没有扎在心口上,虽然已经接近贯穿伤,但既然未伤脏器,一时半会儿就死不了。
得赶紧带他下城楼,再宣可靠的大夫过来。
她深深吸气,小步跑回去,霍千里身上已经有些发冷,因为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唇色略微发紫。
暮樱手指发抖,摸出救命的药粒塞在他口中。霍千里已经昏死,咽不下去,她便半扶起他,用亲吻的方式将药丸抵在他舌根之下。
他有些醒了。
“你杀偏了。”他枯败的脸色上,眼睛像死了一样:“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杀我一次。”
暮樱鼻子发酸,不敢看他,她试图把他背在背上:“说什么胡话?刚才我也没想杀你……走,找大夫。”
“我说。”霍千里扣住她下巴,漠然地将她扯得靠近自己:“现在杀我。不然,出了这座城,我就。”
他想说,我就杀你。
他此时此刻,就是这么想的。
霍千里自问,他前半生征战四方,不敢说马蹄下绝没有一个冤魂。可他杀了那么多的人,看破了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无数次从尸山血海里站起来——
他唯独没有伤害过她。
一次都没有。
“你想要宇文金去给你收复五州,我不会拒绝。”他握住自己胸前的刀柄坐起来:“暮樱,为什么……你不信我吗?”
暮樱被他胸前的血腥气激得心慌,她想赶紧背他下城楼,霍千里怒道:“暮樱,说话!”
暮樱忽然意识到,即便是现在,他仍然下意识地压着嗓子同她说话。
他在期待她编一个合理的谎话,说自己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我现在信你。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变老,你也会变的。”
暮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就像小时候被银烟逮住做坏事的时候,她太紧张了,就只会说实话:
“我不信母亲,我也不信你,我就信我自己。我要有自己的兵,自己的土地,还要有只认我为主的臣民。以前……以前我没有机会,可这次不同,你知道吗大王,崇州、潢州、华州、云州,还有康郡!这几乎是愿江以北最强的五个州府!有了这五个州,我就可以真的可以在长安立足了!”
霍千里心口插着那把刀,沉默良久。
像一棵倾倒的巨树,像一座碎掉的山峰。
暮樱越发心慌了。
她成功了,这十几年来,她终于有了自己可以扎根的土地,终于有了开创事业的基石。
她不必再依附任何人了,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只是那一把刀,或许不该杀在霍千里的身上。
那些平凡小院中的日夜,他笨手笨脚地小心下床,生怕吵醒她一点;他算好她特殊的日子,提前回家来,不假人手地熬好姜茶,几乎是哄着她一点点喝下去。
她想扶持阿庑,他便开始布局,彻底放弃谋划数年的南境五郡;她想和太后斗法,他便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从没多说过一句二话。
“走,找大夫。”
她感受到身上的力气在逐渐流失——这几次获得巨力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暮樱背上他,脚步却很踉跄。霍千里即便是在胡人中也算长得高大的,暮樱身量却很娇小,即便力量够了,也只是勉强支持着他。
“暮樱,我跟你说过吗?小的时候,我救过一只小狼。”他伤得太重,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寒冷的天幕下神情涣散:“它咬了我。”
霍千里看起来迷茫又落寞:“明明我承诺过,会帮它猎些食物的。”
可惜,年幼的苏科沁不会懂得幼狼的艰难与惶恐;狼也听不懂他一片赤诚的承诺。
有一些辜负,其实早在遇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终于进了内城道,暮樱也支持不住了。她被压得半跪在地,却又发了一声小小的喊,咬着牙倔强地站起来。
“霍千里,你信或不信,我这只狼并不是筹谋好了要咬你的。”她压着自己的眼泪,力求平静地解释:“今天事出突然,我必须让朱善看见你倒下,否则埋在泰州广场下的紫油被点燃,所有人都会死。”
内城道本是运送粮食所用的高甬道,两侧是数丈高的灰色砖墙,眼前是仿佛无穷无尽的道路。灰蒙蒙的天空变成头顶的一条长布,不知要将他们引向何方。
“你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同你说了!裴尔庸给你看过诊,所以我以前就知道,你的心窍比旁人要偏右!”暮樱再一次被压倒,膝盖重逾千斤,她几乎是哭着将自己和他挺起来:“所以我没想杀你!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霍千里听见她好像哭了。
他像只即将死去的巨兽,头颅无力地垂在她的肩膀上,只能看见她因为吃力而泛红的耳垂。
“不把话说透,是我不愿心死罢了。”他目光空洞地低声笑起来:“暮樱,既然我死不了,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去?”
她细弱的身躯一僵。
她木然开口:“养伤。”
“是养伤,还是幽禁?”霍千里轻声道:“宇文金一日不把五郡的刺史印给你带回来,我的‘伤’就一日好不了,是吗?”
暮樱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扯开了。
他说得一点不错,她就是准备把他关起来。她这位相公对十八部将的影响实在太大,再彻底让霍千里愿意承认刺杀者就是朱善之前,她决不能让他和任何一个胡人接触。
“如果我一直不同意,你或许不会杀我,但会关我一辈子。”霍千里大笑起来,眼睛却空洞依旧:“怎么,是不是也要给本王套上一个牌子,关在你那个男娼馆子里等你临幸传召?”
暮樱:“我不会的。”
她身上最后一点力量也消散了,两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他的血交融在两人之间,心蛊将无力和痛苦诉说殆尽。
霍千里自己撑了一把地面,没压在她身上。他闷声一声,自己扶着墙面站了起来:“对不住了,二殿下。霍某人平生最恨遭人挟制,即便是你,亦不行。”
暮樱冲上去捉住他衣领:“你住口!”她一辈子从没这么慌乱过:“你疯了吗?大王?我们还有两心蛊,共命同死,你一辈子也离不开我的!”
她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可悲,但真的一点也不敢松手,她抓着他的衣襟,小声地哭起来:“你说了无论我做什么也不生气的,你答应过的。”
“……我没有生气。”高大的蛮王垂下头来:“我只是累了。”
“不行!”暮樱当机立断抓住他手腕:“今日,今日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走!”
一支长箭猛然射来,直直扎在暮樱脚下,激起一片尘土。
暮樱被逼得松了手,后退数步,她每退一步那箭便跟上一支,一直逼得她退得距离霍千里十步之远!
两侧甬道之上,忽然架起强弓巨弩无数,数百支雪白的羽箭齐刷刷对准了她!
这些人显然是在保护霍千里!可宇文金已走,十八部将也已分封到各地,云梦泽半月前就已经赶赴南疆,霍大王手中怎么可能还有人?!
怎么可能还有她不知道动向的人手?!
所以是谁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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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摄政(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