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金宫。
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子从外宫走来,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穿着素色衣服的小婢女,手里提着一盏阴天用的防风宫灯。
主仆二人长得都很漂亮,表情却都冷冰冰的,正是突然被宣召觐见的景安王妃贺凌霜。
到了宫外,紫金宫沉重的大门打开,龙脑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贺凌霜走进去,大门便从外面缓缓地关上了。
隔着屏风,太后就坐在那后面。
贺凌霜竟然没有问安。
她好像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合上眼休息:“大娘娘,龙脑香只有君王可用,您如今太僭越了。”
屏风后,太后一哂:“这不是哀家的,是从暮樱的宝月殿中搜出来的。”
贺凌霜泰然自若:“虽然僭越,偶尔用用又不是什么大事,您也太较真了。”
太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驸马是臭流氓的缘故,总感觉老二这一派越来越不在乎面子上的事了。
她们不说话,但彼此心里都一清二楚今天为什么会见上这一面。
那日宫宴之后,霍大王金口玉言定了顾阑珊谋逆,他的未亡人贺凌霜虽然举报有功,却也被太后扣在宫中调查。
名为调查,实则扣押。慕容漪与贺凌霜是暮樱麾下一明一暗的两条信报网,她二人都被锁住,就相当于断了暮樱的耳目。
“今日,无论她怎么选都是错。”贺凌霜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太后的布局,比之十年前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屏风后传来东西被碰掉的轻响。
贺凌霜看着氤氲的水汽:“那时二殿下年纪小,受了惊吓便失忆了——我可没有。当年您和父亲匆匆将我许配给了顾阑珊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宗室,不就是为了掩盖那场真相么?”
太后:“住口。”
“我真是没想到,大娘娘您竟然还有脸同二殿下说,杀了摄政王以后就会接福康回来。”贺凌霜冷笑出声:“恐怕大帝姬若是真的回来了,您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吧。”
太后:“我说住口!”
茶盏碎裂的巨响。
“我已经派人告诉暮樱,她身上的两心蛊是雄蛊,就算霍千里死了,她也还能再活五天。”太后的声音仿佛压抑着怒气,又仿佛也在等待一个结果:“只要她带着霍千里的王令和兵符回来,我就为她和阿庑重新种蛊。届时,新的蛊虫会养着她,便不会死了。”
贺凌霜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鄙夷来。
逼迫自己女儿杀夫,还要再次利用她到死。
贺凌霜:“大娘娘,我真觉得你恶心。”
太后竟然没有生气。
她叹了口气:“凌霜,别恼。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世上许多事,不是不愿为,实则不能为。今天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很聪明,你配得上见证我的成功。”
贺凌霜摔了茶盏要走,金吾卫却拦死了门。
“留下来吧。”太后微微眯眼,仿佛已经享受到即将到来的成功:“今晚就会有飞鸽传书送到,凌霜,我们很快就能收到霍逆的讣告了。”
贺凌霜忧思恐惧的目光,穿破三十三州。
*
暮樱打了个寒颤。
霍千里将她往怀里揽了揽:“你冷?哆嗦什么?”
暮樱将头埋在他怀里。
霍千里拍小猫似地哄她:“行了,一天就知道撒娇,等这头完事了,我带你去喝点热汤。”
外头的讲经声还在继续——‘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她像一只美丽的魔,毕生跪在莲花座下,渴求能像人一样站起来,走在阳光下。
霍千里来到身边的时候,她曾以为,这条黑暗的漫长的路,总算有了出口。
原来啊。
原来人一生最宽的路,都要由自己堵上。
暮樱一手捞着他颈项,另一手垂在身侧,刀尖露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
裴尔庸蓦然抬头。
他勒马勒得太急,马蹄溅起满地灰尘,慕容漪肃然策马到他身侧:“怎么?”
“糟了。”裴尔庸眼中第一次有了慌乱的神色:“我突然想到,今日于殿下而言,似乎还有一种破局的方法。”
慕容漪大喜:“快说!”
*
暮樱踮起脚,主动吻在霍千里唇边。
霍千里眼睛温柔地亮了:“今天怎么这么粘——”
心口一凉。
越是要命的伤口,被贯入时越无疼痛。最先感受到的往往不是痛,而是冷。
血水顺着尖刀的沟槽落下,迸溅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霍千里张开嘴想笑——他一时之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可是张开嘴的时候血沫已经涌上来了,他喉咙里发出喀喀的细微响声,整个人像崩塌的山峰一样倒下来。
朱善远远地看着,唇边露出一丝不过如此的笑意。
京城,紫金宫。
太后听到滴漏啪嗒翻过一条,垂下眼眸,笑了起来。
“暮樱杀了他,我知道。”
太后推开窗户,呼吸着潮湿鲜甜的空气:“她若想活命,就会像只狗一样把霍千里的十八部兵符给我叼回来。有了这支兵,哀家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贺凌霜脸色惨白,情不自禁地走向屏风:“两心蛊不解,殿下真的能活到回京?”
太后享受着她的慌乱:“你猜。”
*
暮樱近乎麻木地被他带倒在地,整个人快要砸到地上的时候,已经力竭的霍千里甚至下意识地用最后的力气托了她一把。
“大王,这不是致命伤,你死不了。”
两心蛊将一模一样的痛苦在两人之间交荡传递,暮樱双手撑在地上,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过去。
霍千里充满爱意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而后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千里寒霜。他在她面前从没有过的戾气逐渐蔓延,即便已经被杀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暴戾的像是四海噩梦。
就像曾经传闻中那个能止小儿夜啼,令三十三州一夜胆寒的苏科沁。
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是,我死不了。”他仰躺下去,因为血液已经漫过嗓子的缘故,只剩下最后一点气音:“你想要的也不是我的命。”
他带血的手,伸向暮樱白皙的脸,抓过她的下巴,留下血红的指痕。
*
“破局的方法,就是夺下宇文金的控制权。”裴尔庸脸色苍白:“她一定会动手杀了摄政王——或许是制服,或许是囚禁,因为她要那只能控制宇文金的真正兵符!”
慕容漪心思电转,她一点就透,瞬间明白过来。
不错,太后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暮樱和霍千里两败俱伤,也确实想让暮樱就此成为她身边的一条狗——
但这又何尝不是给了暮樱一个机会?!
一个反制太后,乃至可以真正与霍千里分庭抗礼的机会!
*
暮樱按住霍千里的肩膀,别开他手,一把扯下了霍千里腰间的王令。
朱善已经从指挥台上走下来,笑着倚在门框上,抄手道:“殿下真是果敢,草民拜服。呦,令牌您都拿在手里了?那咱们这就快马加鞭回京吧。”
暮樱脸上仍带着霍千里的血:“你过来,我把兵符给你。”
朱善虽没料到她竟然这么配合,但想来这二殿下之前在传闻中也不过就是个废物,也就未曾多想。
他收起了手中的旗子,台下始终观察着他动向的准备点火的人也就松开了引线——几乎所有明里暗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善半跪在霍千里身后:“竟然这么容易就死了,嗐呦,之前我连正眼瞧大王一眼都不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可真是……呃!放!”
暮樱一把攥住他脖子。
就是攥。
尖刀杀入的虽然是霍千里的心口,但带给她的疼痛却半点不减,剧烈的疼痛会激发她身体里的巨力。这种力量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秦太后命名为“邪祟”,但在暮樱看来,这么多年了,这种力量却一直在保护她。
她其实不是很能听见声音,但也懒得多跟朱善说上一句。暮樱的俗家僧袍沾上热血,她提着挣扎不休的朱善,使其像块破布一样拖在地上。
朱善:“你!”
“我。”
暮樱拖着他出了祈台,将他整个人往城墙下一甩,扼住朱善脖颈手上一秒还在要他性命,下一秒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绳索。
暮樱居高临下地漠然俯视他,眼中冷漠得就想死了一样,朱善有那么一个刹那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是他亲手放出了暮樱身体里的魔。
这美艳又冰冷的魔,掐着他的脖子,只要她一松手,他就会立即跌下高台摔死!
下面正在上香的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上面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暮樱,但这并不耽误他们认出了面色青紫的朱善!
泰州谁不知道——流水的大老爷,铁打的朱善人,那才是泰州真正的无冕之王。那女子是谁!怎么这么大的力气!怎么要杀了朱善?!
朱善的手下也全都懵了,他们中有人猜到那位就是二殿下,可二殿下不是个公主么?怎么,怎么还亲自动手呢?!
再说这帮是不帮?!
帮,不知该如何帮。毕竟现在只要二殿下一松手,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整个泰州几乎都要围着朱善的命令转,大家的日子究竟过成什么样,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场面一时便僵持住了。
“你,你疯了……”朱善双腿剧烈蹬动,试图踩住城墙,可他之前怕暮樱的人上来救驾,让人将墙壁打磨得光滑无比,这会儿又哪有一丝半点的求生余地?
暮樱将信号烟花扔上天空,不过片刻功夫,宇文金已经急匆匆地带人杀上来,一见到倒在正中的霍千里,当场跪地不起,双目赤红。
“宇文金!大王遭刺,此乃围城暴民所为!他们都是其他五个州府的府兵!你持我王令,立杀所有五州府兵!”
宇文金哽咽大吼:“下臣接令!”
暮樱将王令丢在他手上:“大王临终前将王令给了我,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还有——!”
宇文金:“殿下吩咐!”
“这次围困泰州的府兵,一个也不能留,全都杀了。”暮樱一字字嘱咐:“杀了他们,周边五郡必定空虚,你直接杀到那五郡家里去,三日后,我会调拓跋连寿前去助你。”
宇文金抖着手沾了点霍千里流在地上的血液,抹在自己脸上,狠狠磕了个头。
“刺史立地诛杀,左右通判下狱。”暮樱面无表情,眼眶却跌出泪水:“其余地方六部所有官员,都抓回来见我。”
朱善终于明白了。
她要翻盘,她要彻头彻尾地翻盘!
五郡所有的核心力量如今都在泰州围着——现在反倒成了弱势,要被暮樱一次性剿灭了!
那些匈奴人本来就都是疯子,若是为他们的大王复仇就更是疯狂,五郡空虚,暮樱就更能一次性收服这些地方!
这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没能让暮樱彻底被踩在太后脚底,反而让暮樱借着他们的势压制了摄政王,甚至还替她背了刺杀摄政王的锅!
宇文金双拳紧攥,指着朱善:“是他杀了大王?”
“对,大王不察,中了他们的毒|药。”暮樱捏紧朱善的脖子,轻声道:“我既为大王的未亡人,我来料理吧。”
朱善眼球暴突,引以为豪的长髯散乱开去,狰狞得像一只被困在竹筒里的鸽子。
这不应该!
太后说过,暮樱与摄政王共命,如果摄政王死了,不出五日她也会死!所以暮樱一定会跟他回京,一定会像狗一样把兵符叼回去,怎么会变成这样?!
暮樱安静地看着他。
“我从没想过回京。”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朱道长,谢谢你,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手指一扭,朱善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震惊之中。她松开手,已经死去的朱善像只被扭断脖子的秃鹫,砰然砸入泰州的尘土之中。
和那只死在他手中的鸽子一样。
“诸位。我乃宁和帝姬,暮樱。”
她的声音通过小台上的铜吼,传入所有人的耳朵:“朱善已死,今后由本宫做主,废除泰州商会,流放恶行劣绅!今后泰州一地,便做自己的主!”
道场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继而有了第一声哭喊:“自己做主!”
“自己做主!”
大荆帝姬必修课:杀夫证道。
秦桥:“……都看我干什么我可没起这头啊!”
暮芸:芸芸顾左右而言它.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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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摄政(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