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荆的地方官场,在后世看来极具特色,其中的暗潮汹涌,清流官吏与末位世家的碰撞,简直一点不逊色于中央权力的斗争。
在大多数的州府,一州长官权位虽高,但因为每三年就要在三十三州平调的缘故,在每个地方总是很难建立起自己的支持体系;
反而是地方乡绅,一代又一代地扎根于此,代代相护,不但把持着州府的小六部,更建立地方庠序,把控着本地考出的科举名单。
泰必安,已经算很有本事的了。
他在泰州干了将近十年,因为是暮樱钦点的封地长官,因此已经免除了两次平调。地方乡绅多因此高看他两眼——
是以泰刺史前脚在某小院跪了一晚上,后脚所有乡绅就都得到了消息,流水般的拜帖简直快塞满了那院子的门缝,鸣蝉觉得自己简直说了一万次的:
“好好好,殿下生了风寒,如今正在休养,有所好转后,一定第一个让您觐见。”
而传闻中在养病的殿下,此刻头上扣着个斗笠,骑着一头青驴溜溜达达地去了土城楼。
泰刺史骑在另一头驴上,冻得直搓手。
泰必安咂摸咂摸嘴:“大王今日不来吗?下臣没别的意思,只是今天要见的人有些紧要,也很有势力,大王要是在,您腰杆子也硬些。”
暮樱眉眼平静,唇角却讽刺地一勾。
看吧,天下人就是这么认识她暮樱的。
即便她已经辅政,已经做到了长公主,到了自家封地的地盘上,不过是见个乡绅,还需要家里人给撑场面。
就好像她暮樱的一切权柄总是来自于别人,要么是父亲,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弟弟——出嫁后,就是丈夫。
一个人明明拥有自己的名字,却总是要顶着旁人的姓氏。
“今日要见的人叫什么?”暮樱淡声问:“这几日听来,他倒好像要在这泰州称帝似的。”
泰必安恨不得马上下驴再给她磕个头:“殿下这话虽令臣惶恐,但大概意思却不假。此人名为朱善,今年五十有二,致仕前曾做过一段……小起居郎。”
起居郎是门下省的官员,专门负责记录皇帝的起居坐卧,臣子对答,史官会据此完成部分史书。“小起居郎”这个职位却很玩味了,他们的官籍甚至不在吏部——因为他们负责记录的是那些当权女性的日常生活。
这位朱善,就曾为现在的太后,当年的皇后做过记录。
“朱善信道,颇重养生。他这人还有个爱好,十分与别不同……”
泰必安话没说完,两人的青驴已经转出了乡间小道,冬季乡野空旷,近前只有一篇葵花田,硕大的花盘早就被摘下去了,旷野中孤零零地戳着成百上千的褐色黄杆。
有个人穿着厚厚的青色棉锦衣裳,头带黑纱襆帽,虽然年纪已长,却留着三缕美髯,笑起来眉眼俱弯,确是一副清润平和的年长道人模样。
朱善朝他二人弯腰行礼,而后突然从身后不知何处摸出两个竹筒。
暮樱:“?”
朱善将竹筒的开口朝他们转了转,又往下甩了甩,示意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紧接着他双手交错,朝着筒子里吹了口气——
那筒竟忽然好似沉得抱不住,而后竟然从里面钻出了一只雪白雪白的鸽子来!
暮樱:“!”
泰必安这才接上了自己的话,无奈道:“……朱善朱老爷,平生最爱眩术①。”
朱善走到近前,深深一揖,抱着鸽子仰头对暮樱笑道:“殿下天人之姿,真乃善平生仅见。依殿下面相,将来还将贵不可言。”
暮樱微笑道:“做长公主,还不够贵?”
朱善将那鸽子抱在怀中:“多贵算贵呢?人的心,永远都想要一个更字。”
泰必安识趣退下。
暮霍二人来泰多日,除了自己谁都没见,唯独答应了见朱善一面——朱善祖籍就在泰州,致仕后便是这泰州的实际掌权人。只不过因为吏部没有他的记录,暮樱也就一直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他将两头驴拴在树上,站在不远处候着。
朱善个头很高,人也很瘦,手腕更细得如同女子。暮樱问道:“你修什么道?”
朱善:“修自己的道。”
“别打机锋,本宫最怕这个。”暮樱摇头:“本宫可是跟着银烟长大的,要是说这种谜语玩,本宫能跟你扯整整一个下午。”
朱善笑了起来,和气地道:“草民知道,殿下之所以答应见我,是因为知道有人在泰州阻止新农机的推行。殿下以为是我。”
暮樱蹙眉,听这话的意思,难道另有隐情?
“不不,就是草民一手拦的。”朱善看出她误会,诚恳道:“让官衙禁止耕种,还有收租钱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这老道士一脸坦然,俨然一副大不了你打死我的样子,暮樱发觉自己竟然生不出气。
“是母亲授意你这么干,我明白。”她失笑道:“我也明白形势比人强,你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今天宇文大将军就在三里外你回家路上等着。”
朱善:“等我?”
“对啊,他会装成匪徒劫持你,先搜刮所有财务然后再将你杀了。”暮樱用一种“你这衣服挺好看啊”的口吻很自然地劝道:“放心吧,他手快,不会很痛苦的。”
朱善笑吟吟道:“久闻摄政王帐下有两名猛将,一个是如今在肃州辅助贺大公子的摩诃德,一个便是宇文金。宇文大将军虽然有做三姓家奴的嫌疑,但最是骁勇善战,用他杀我,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了?”
暮樱这才真正端详起这个人来。
暮樱:“你不害怕?”
“无甚可怕,因为等草民说完接下来这番话,殿下绝不会杀我。”朱善抚摸着鸽子的羽毛:“草民从前确实是太后的人——不过就像您说的,形势比人强。如今您有摄政王做倚仗,已与太后分庭抗礼,势均力敌。且不论将来谁强谁弱,总归是您比太后活得更长久一些。”
暮樱嘴角抽搐:“朱道长还真是清静无为啊。”
“殿下谬赞。”朱善行礼:“五日后,是泰州当地的庆元节,泰州四十七个县城的所有里长、佃户的代表都会去龙王庙烧香求拜,以求明年风调雨顺。”
暮樱耐心地看着他,露出了一种如果再不说到重点就立刻弄死他的微笑。
“龙王庙有一块两亩地大的平旷木台,当日所有泰州说得上话的农户都会派人到场——最少也有上万人。”朱善赶在暮樱不悦前及时道:“那里有一处高台,站在上面便可让所有广场上的人都看见,届时我会将殿下的新农机选一台放上去,当众为所有人介绍农机的用法。”
暮樱终于感兴趣了:“还有?”
“还有,草民将协同所有乡绅,把之前所收的租钱发还给百姓,并宣布之后所有百姓再用农机,不需费用;若不想用的也可以自行耕种。”
朱善句句都点在褃节上:“此外,今后农机的维护费用,购买紫油的费用,也都有我们乡绅和泰州商会一并包了。”
暮樱像猫一样微微眯起眼睛:“这是朱道长积的德行?”
朱善恭谨道:“不敢不敢,这是朱道长的忠心。”
暮樱沉吟片刻。
她招招手,泰必安便牵着驴子过来,毕恭毕敬地扶着暮樱骑上去。暮樱坐在驴子上,好似仍在思索。
朱善:“殿下不信我?”
暮樱:“你如何保证那日人会到全?”
“殿下请看。”
朱善一笑,又拿出那两个竹筒上下一套,方才那咕咕叫的鸽子竟唰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成了一面暗红色的旗子。
朱善将旗子抽出来,细细一根杆越抽越长,旗子也越抖越大。
“殿下请看,这东西叫做泰州旗,我这旗子才是天下最妙最好的眩书。”朱善像个术师一样神秘道:“旗子所到之处,我说什么,什么就会成真。”
暮樱睨了他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远处乡道尽头出现了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熟悉身影,神驹未休打了个响鼻,一副和主人一样不耐烦的样子。
暮樱的笑容瞬间真心起来,她拍了拍朱善的肩膀:“便等你五日,若是不成就杀你全族——对了。”她很感兴趣地问:“那鸽子一个活物,让你藏哪儿去了?”
朱善哈哈笑道:“若告诉殿下,草民岂不没得玩了?”
暮樱扬起小鞭轻轻一拍,青驴晃晃悠悠地载着她走向霍千里,她拍了拍手,也不知在说给谁听:“撤了吧。告诉宇文将军,说今天可以回去歇着了。”
旁边大树的枯叶中立即跳下几个暗卫,俯身称是,朱善泰然自若地道了谢,自顾自朝反方向走去。
泰必安退下,霍千里将暮樱拉上马:“你真信那小子?不像好人。”
暮樱熟练地钻他怀里:“就一个变戏法的,别管他。我能言灵我都没说什么呢!”
霍千里哼笑,冬日天冷,鼻子里的热气变成细到看不见的白雾,将他的轮廓烘托得更加俊美:“你那言灵也就控制控制你相公罢了,骄傲什么?”
暮樱双手合十:“灵意灵意,灵我心意!叫大王给我带个点心!”
霍千里屈着手指在她脑门一弹:“睁眼!”
乳糕细细的香气蔓延开来,暮樱的鼻子小狗似地动了动:“天爷!还真有!我这术法竟然还这么灵!”
“术法?”霍千里爱死了似的亲亲她鼻尖:“灵得是你官人我!”
泰州的冬天冷得很,相触的体温却很暖。那时病中,霍千里曾答应过暮樱,没什么事就要去接她下朝。
霍大王一诺千金,也当真坚持住了,无论风里雨里,每当暮樱或疲惫或振奋地从皇城里出来,总能看见那人一袭武服,在宫门口的圆拱下等着接她回家。
此时距离泰州事变,还有五日。
未休的马蹄离开了乡道,朱善的布鞋也离开了田埂,枯败的葵花田里,一个小小的白色尸体倒在其间。
刚刚还鲜活的鸽子,已被折断脖颈,弃置于地;小小的红色眼睛还未干透,像一滴红色的眼泪,凝望着它曾翱翔过的天空。
‘朱道长,鸽子一个活物,叫你藏哪去了?’
活物是藏不住的,和人的祸心一样。
但若是死了……不就,藏住了么。
*
与此同时,泰州三十里之外,摄县。
已然乔装改扮的裴尔庸踹开了乡间民房的菜窖,里头被五花大绑,头发凌乱的女子愕然抬头。
“裴大?!”
已被秘密抓住多日的慕容漪只惊了一瞬:“你是带人来救殿下的?快走!这些乡民根本就不是农户,是太后从其他几个州府调来的地方军!我已经被抓住多日,所幸兵符还在,你拿了赶紧走!”
裴尔庸不假人手,亲自提着她的绑绳把人拎了出来:“我行军此处,审讯舌头的时候听说他们抓了个女人,衣裳华丽,嘴却很碎。我就猜到是你。”
慕容漪:“……”
慕容漪:“我嫁给王八羔子也不会嫁给你。”
裴尔庸赶路杆得嘴唇干裂,行军多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凝重以外的神色:“听说了,你看上一个男娼。”
“烟先生何等风姿,你这丑八怪不会懂。”慕容漪:“……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救殿下还跟我贫嘴?!”
“慕容老四,不是我不着急。”裴尔庸深吸一口气:“而是进泰州的路,已经被封了。”
① 眩术:戏法的别称。朱善表演的“筒子”戏法在明代就已经出现,主打一个“无中生有”。
裴大公子在家里排老大,慕容漪在家族里排老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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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摄政(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