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的父母官就姓泰,他本是寒门出身,入朝后又投到清流一脉。官职不高不低,就在幽州地方上做个半清不浊的二把手通判。
后来泰州成了暮樱的封地,先帝让她自己在几个人选里挑一个当泰州刺史——
她根本谁也不认识,选来选去,突然问了一嘴底下压着的折子是谁写的,一笔字倒是很好看。
先帝把折子打开,一看就乐了:“泰必安,六品官,名字还挺凑趣……呦呵还挺年轻,才三十三岁。”
彼时暮樱傻蒙蒙道:“要不就他吧?管理老本家总该顺手吧?”
先帝简直被小女儿可爱到不行,当即就让吏部去调了泰必安的考功册子,一看这个人竟然还管过水利和春耕,资历竟合适得出奇。
“就他了。”先帝大笔一挥:“你可算这小子的贵人了,回头非得让他给你磕几个头才行。”
时光扁得就像一张纸,如今四十三岁的泰必安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给暮樱磕了三个头:
“若无殿下,便无今日的泰必安——殿下如此爱重,臣却将泰州管成这个样,实在无颜面见殿下!”
暮霍二人进泰州省城的当日,便住进了县衙后头的院子。这小院比京都里那个气派多了,竟俨然是个二进。他们头天晚上住进来,第二天一早便听说泰必安在外头跪了整整一宿,这是来负荆请罪的。
泰必安心下惶惶:“殿下,无论什么处罚,下臣都认的。”
手肘却突然被人轻柔地一扶:“泰卿何必这么见外,都是自家人。我家官人去灶房吩咐饭食了,中午你同我们一起用饭吧。”
泰必安吓得再次磕头:“不敢!臣绝不敢冒犯摄政王,更不敢冒犯殿下!”
暮樱直起腰,慢悠悠道:“不敢?”
泰必安的冷汗岑岑而下。
暮樱:“成千上万的银子都贪了,泰卿还有什么不敢的?”
泰必安狠狠闭了闭眼。
他知道瞒不住了,哀痛道:“殿下明鉴,泰州多有乡绅,更有韩大相公的本家——下官来此地数年,也难以调理,若不做池子里最大的那条鱼,早就被人吞吃干净了殿下!”
暮樱啜茶。
“臣是自家人,绝不同殿下绕弯子。下臣知道,如今太后对殿下多有掣肘,摄政王进京,也多有用钱的地方。”
泰必安膝行上前,眼睛睁得鱼一般大:“那些‘租钱’臣一点都没动,账目也都好好记着,这次都给您带回去!”
惊鹊斥道:“住口!殿下岂是贪图那点钱财!”
“是是,”泰必安立即道:“就算不贪图,也本应是殿下的钱,臣只是代为保管……那些农机如今也都正常维护着,要用要罢,都是殿下一句话。”
霍千里从后边进来,还没进屋,听见暮樱轻盈地叹了口气。
虽然只是叹气,却很沉重而缥缈——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有一种积年浸润在政务中的政客味道。
是她在他面前绝对不会展现的一面。
“泰卿,或许你听说过,我的老师名叫银烟,是个和尚。”暮樱淡声道:“他贵为国师,却坚持苦修,七八十岁了还自己推磨去磨米磨面。”
泰必安战战兢兢地听着:“是,银烟大师是神仙,我们俗人是不懂的。”
霍千里失笑。
这个泰必安有股胡乱巴结的傻劲——神和仙是到家,银烟和尚却是修行佛法的,竟叫他混为一谈了。
暮樱听出来了,也不生气:“所以国师的俸禄和赏赐就攒下来了。他离世之前都给了我,你猜我用这笔钱干什么了?”
泰必安胆战心惊地奉承道:“定是做了善事,给大师积功德。”
暮樱一笑。
“我花了其中一半开南风馆,网罗天下男色。”她用精致的面容说出了离经叛道的话:“剩下的一半,都用来请机师研究烧紫油的农机——先师生前常说,身苦则心诚,我偏不,我偏要犯此戒,要让天下再不用有人推磨,也再不用有人损耗性命,只为做些重复个没完没了的苦力活。”
这番话掷地有声,泰必安一时不敢说话。
暮樱微笑道:“我犯下如此多的戒律——泰卿,你说我死后会不会入阿鼻地狱?”
泰必安吓得磕头。
“一定会下,不过我不在乎。”暮樱垂眸看向自己涂着淡淡丹蔻的指甲:“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新农机被老百姓用上,要让三十三州的田地,都不必再站满苦修的人户。”
泰必安额头出了血,腥甜的味道让他微微回过了神:“……臣知道,殿下是有宏图伟业的人。不过殿下可曾想过?”
他跪在地上,打从进门以来第一次正视暮樱的眼睛:
“或许,那些阻拦农机推行的乡绅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如果将来不需要那么多人耕种,那么已有的农户要到哪里去?如果将来所有的布帛都不需要人力来织就,那么现在的织户桑户又要靠什么来维持生计?他们活不下去,会不会变成流氓,变成暴民?届时天下谈何稳定,殿下和大王的朝政又谈何稳固呢!”
泰必安一字字道:“殿下心是好的,但许多事,不是一代人就能做到的。殿下是我的贵人,我真心要劝您一句——”
“人的步子,永远不能大过时代的步伐。”
四十三岁的泰必安仿佛岁月逆流,他贪过的钱腥从脸上退去,又成了十年前那个热血上书的地方通判:“超出时代者,必将被时代碾压。您是朝中难得有正心的人,臣不愿看殿下成为齑粉。”
泰必安深深一拜:“请殿下明鉴。”
暮樱沉默良久,最终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她似乎在很谨慎地措辞,最后很诚恳地道:“没想到泰卿竟然良心未死,可惜,本来今天想杀你的。”
泰必安:“……”
霍千里扶额,忍笑忍得头疼。
他绕了一圈到院子前面,轻声一咳,暮樱便带着泰必安出来,当真请他和霍千里跟自己在一个桌子上吃了顿食不知味的午饭。
这顿饭不免成为了泰大人一生中最黑暗的回忆,简直觉得摄政王和帝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中都充满机会、杀意、以及若有若无的暗示——后来他胃一直不太好,泰必安始终觉得是这顿饭吓的。
也正是因为这顿吓人的午饭,泰大人做出了一个决定。
而这个决定,竟在冥冥之中扭转了后荆四百余年的历史,无数人的命运,无数人的生死,无数史书上的荣誉与沉浮都在这一顿饭后被改变了。
而泰必安,也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
浑身被冷汗浸透的泰刺史走出了那个噩梦一样的饭厅。他双目幽深,如幽魂一般看向暮樱,问出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泰州产米不易,殿下觉得,味道如何?”
*
“无论殿下怎么觉得,咱们都必须做决定了。”
京城,北大营。
戴着兜帽的男人站在黑暗中,语气急促:“韩大人,银甲军如今被严密监视,我最多只能调集三百人,这不够!你的北大营能出多少?”
营帐中只有两个人。
一站一坐,是王守忠和韩和通。
韩和通脸色绷得死紧,因为他知道,王守忠是来借兵的。
“这是公然和太后作对。北大营没看到兵符就擅自调兵出京,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韩和通土匪出身,为人却最是谨慎,他把每个含怒的字眼都压在嗓子眼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她暮樱的人!”
王守忠为人有些木讷,很多时候他都是“肚子里头打灯笼”——心里明白说不出。但在这个决定暮樱生死,更是决定所有站在暮樱身后臣子生死的时刻,王大统领竟然超水平地说了一句:
“太后想挑拨离间,让殿下和摄政王在泰州互相残杀,这事是陛下偷听了告诉我的。”王大统领说出了最关键的话:“——陛下说,是太后身边的女官鸣蝉一个字一个字说的,绝不会错。”
韩和通:“……嗯?”
王守忠重复了最要紧的两个字:“鸣蝉。”
“……”
韩和通陷入深思,这个深思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不到两秒:“你要多少人?”
这一天的傍晚,裴尔庸裴大公子捆了青袖斋里长得最一般的公子“枯春”,另抓着一顶长帷帽,穿上低调的胡服,在京城西郊十里之外,遇上了出来“巡营”的北大营士兵。
五千三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韩和通这老小子,真是够意思。”
裴大公子在帷帽后勾起唇角。他挥了挥手,青袖斋的另外两名公子立即翻身下马,打开了很久以前便隐在西郊仓库里的东西——
数以千计的布衣,锦衣,以及衲衣。足以供上万人无声无息地化作农户、商人、僧侣,以及随处可见的乞儿和儒生。
这个隐秘的仓库从青袖斋成立那天开始便已经存在,而在那些衣物后面,更有数不清的武器。这秘密的府库由当年刚刚出宫建府的暮樱下令建立,当时她的原话是:
‘尔庸,祝你我永远不必用到它。’
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它的开启,竟然是由她麾下敌方内外的所有人在无声的默契**同推动——更戏剧的是,暮樱本人截止目前,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诸公,咱们现在要去干件大事。干成了,人人都有封赏;干不成,咱们都得一块死。”
裴尔庸举起火把:“想退出的,现在就可以走——不过要我提醒诸位一句,韩大统领已经将你们送出来了,现在回京也回不了北大营,乃至于下半辈子都没法用原来的身份过日子了。”
本来还有些犹疑的五千余众,竟出奇地安静下来。
裴尔庸沉下脸色:“诸公,千里奔袭,只为救主。尔庸不才,愿与诸君一同死战!”
“死战!救主!”
这一日,距离泰州事变,只剩七天。
泰大人(擦冷汗):“太可怕了!他们夫妻俩每句话都在点我!太可怕了!”
霍千里&樱:“?”
# 不知道泰大人能不能相信,但真的只是正常吃饭Orz
# 泰大人午饭内心戏请参考《小公务员之死》
小剧场:
“ 泰必安,幽州符县人,少聪慧,通文史,靖宁年间至吏部尚书,兼紫金光禄大夫。
安常感上恩,教子弟曰:‘余少慕钱货,上得闻,乃赐宴,席间数之以目,教之以心,余战战兢兢,此生不敢有所贪。’
必安年八十而卒,身后无一物,唯书画数幅。上感其清,故赐谥号‘廉因’。”
——《后荆 · 必安寒枝列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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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摄政(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