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郊外,摄县。
已入夜了,家家户户闭门熄灯,街面上安安静静,只有更夫嘶哑的嗓音在回荡。
县衙大门紧闭,其内灯火通明——县太爷被捆成了粽子,塞了嘴巴,虫子一样在地上扭动。衙役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大姑娘似地在廊下默不作声地站着。
院子里站满了服饰各异的“良民”,明明打扮得完全不同,站在一块的时候却出奇整齐,各个腰杆挺直。院子正中摆着两把椅子,坐着面容姣好却一脸疲态的一男一女。
正是裴尔庸与慕容漪。
“咱们把话说在前头,”慕容漪有气无力道:“虽然今天咱们手也摸了,抱也抱了,但我绝对不会嫁给你——我这么说吧,就算咱们睡了,我也不会认什么生米煮成熟饭的破事!”
裴尔庸带来的北大营士兵们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家看天看地,就是不往院子正中看一眼。
裴尔庸赶路赶得浑身是灰,竟然还有余力摸出一把扇子:“难道慕容姑娘指的是我救你出菜窖的时候,将你如螃蟹一样提出来的事?”
慕容漪:“……”
慕容漪恶狠狠踹了地上的知县一脚:“装什么死!起来说正事了!”
裴尔庸微笑着抖开扇子。
知县被拔出口中破布,大声叫苦:“二位爷!路真不是我们县城派人堵的!那好几个月以前就不通了!”
“胡说!”慕容漪上去就扭住对方耳朵:“摄政王和长公主半个月前才从这过!要是堵上了她是怎么过去的?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抓我干什么?我他娘穿一身农妇衣服,胳膊上还挎两个土筐,要不是有人授意你派人堵我,你他妈能把我逮住?!”
裴尔庸安静地做在后边看她撒泼,忽然想起家里让自己同她相看的时候,媒人言之凿凿地说:
“慕容大姑娘是这世上最温柔娴静的人物,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这辈子就没跟谁红过脸呢。”
慕容漪抬手给了知县一个巴掌:“还不如实招来!耽误了老子的正事,就扒了你送到窑子里做男娼!”
裴尔庸眯眼。
“好了。”他起身抓住她手腕,把知县大人的耳朵解救出来:“不要这么残暴。”
慕容漪冷笑。
裴尔庸温声细语地对知县道:“你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七岁对不对?是这样的,我们急着去救驾,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会把他们活剐哦。”
知县:“……”
慕容漪莫名想起,家里逼着自己同他相看的时候,媒婆说得天花乱坠:
“裴大公子虽然柔弱多病,却是最善良温和的人,平日里吃斋拜佛,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一只嘞!”
裴尔庸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听说西南那边的愚民有吃孩子能延年益寿的说法,不如把你小儿子送过去,你说好不好呢?”
知县哭了。
他老老实实事无巨细地交代了省城的朱大善人是如何教他们这些周边府县封锁道路;又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明本县并无那么多好手可以用来封路,也是朱大善人送了一批家丁过来,前前后后足有三百多个。
“学生不过是个流官,不敢同这些当地的大老爷呛声,无论人家说什么我都照做便是了。”知县轻轻一咳:“不过,学生毕竟在这里做了十多年,依我的短见,这些‘家丁’恐怕是周边府县的人。”
慕容漪和裴尔庸对视一眼。
“走,”慕容漪袖子里抖出一阵迷烟,当场将知县放倒:“你听出来了吧——泰州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暴乱!”
泰州逼迫农户用农机耕种,趁机吃钱的事情可能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但泰必安对这个钱的数量把握得很好,根本就不到要产生叛乱的程度。
围攻省城的,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农户。
泰州城下,操着一口泰州地方乡音的霍千里给自己撑了跟拐杖,扮做流民的模样一瘸一拐地往土城楼的方向走。
“老乡!”霍大王没等走到近前,已先被拦两把长刀拦住。他热情地对拦他的暴民招手道:“老乡,俺是摄县的嘞!听说跟你们打仗有白粥吃嘞,是不是真嘚!”
过不一会儿,“暴民”的一个小头目走了出来,认真地打量了霍大王一会儿,看他满脸诚恳,蹙眉吩咐道:“给他一碗粥,打发他走。”
霍大王一边被驱赶,一边还在扯脖子喊:“别看俺腿脚不灵便,俺长得高嗳!可能打嘞!”
“滚!”一个身板挺拔的后生把粥碗丢到他身边:“这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快滚!”
霍千里一直演到那后生彻底走远,才放松蜷着的身体,恢复了平日里挺拔俊朗的模样。
他打量着那碗白粥,目光十分微妙。
“米粥?今年各地旱的旱涝的涝,白米何其金贵!若真是吃不上饭了出来造反,能喝上一碗糟糠就算不错,又哪里来的白粥!”
摄县,慕容漪美丽的面容在火光中显现出几分惊恐:“那些围困省城的‘暴民’,一定是旁边州府的地方屯兵,都是正规军……只是不知道来得究竟有多少!”
裴尔庸的声音很淡:“三万人。”
慕容漪遽然回身。
“崇州、潢州、华州、云州,还有康郡。”裴尔庸静静地望着她:“太后将手下最得力的五个州县的地方军全部调起,倾巢而出,已经在前后三个月的时间里,陆续抵达了泰州。”
慕容漪身体一晃:“你带了多少人?”
“五千三。”裴尔庸:“路上跑了两百多,囫囵数当成五千算就行了。”
慕容漪惨然一笑:“那还打个屁。”
裴尔庸将她搀住,另一手拿过一只火把挥了挥:“原来泰州这个局,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慕容漪确实没劲了,也由得他搀:“老子用得着你教?”
裴尔庸:“我问你,你为什么偷兵符出来?”
如今暮樱生死未卜,他们这些属下的命运也全都悬如飘萍。慕容漪急得嘴里一下便起了燎泡,疼得呲牙咧嘴:
“不是我,是景安王妃。”慕容漪:“贺家在宫中有眼线,说太后最近发了几张兵符出去,都是往泰州方向的。当时我正在宫中被调查幽禁,人出不去,贺凌霜也被太后死死看住——我说清楚了吗?意思就是我和贺大王妃都知道殿下绝对不能去泰州,但是这个消息憋在宫里出不去。”
裴尔庸:“听懂了。”
慕容漪深吸一口气:“但我知道,一旦出了翻天的大事,韩和通暂且不论,王守忠一定会跟着想办法,至不济也会把咱们殿下的府兵送出去。”
裴尔庸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但是,若无兵符就调兵,即便殿下得以自保,也一样是天大的罪名。所以你只能在无法与我们通气的情况下,在宫里透出兵符,先往泰州方向赶。”
慕容漪点头:“我姨母是贞太妃,你应该知道。”
当时她把厉害关系一说,贞太妃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整个慕容家的生死荣辱如今都挂在暮樱身上,倘若真没有了慕容氏,她在宫里一样是生不如死。
贞太妃动用了自己在宫里经营了一辈子的人脉,终于偷出了这块兵符,又把慕容漪扮成小太监送出了京城。
“太后其他的兵符都让我顺手扔进厕房的粪堆里了。”慕容漪桀桀冷笑:“他奶奶的,我非恶心死太后那个老太婆。”
裴尔庸:“慕容老四的手段果然与别不同。”
他一边说,一边将慕容漪推上马背,慕容漪这才注意到,裴尔庸带来的人已经换上重新换上戎装,整装待发。
“路堵了,这是太后一早就算好的,目的就是不让咱们的人进来。”裴尔庸:“但我们裴氏,你们慕容氏,还有韩和通,王守忠,以及所有跟着殿下的人,都已经被逼到了生死关头。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硬冲。”
慕容漪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为什么没算上霍大王的人?”
裴尔庸没有说话。
这沉默让慕容漪遍体生寒,她在自己的战栗中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可能!”
裴尔庸脱下身上的青袍,露出其下森寒的铁甲,他干脆利落地给自己带上护臂,仿佛那个传闻中柔弱多病的裴尔庸从没存在过。
“裴大,你听我说!”慕容漪看他不信,坐在马上抓着他的肩膀,血沫都快从喉咙里喷出来了:“难道你没见过霍大王是怎么对殿下的?他真的是真心,我这辈子已经看过太多人,霍千里何等枭雄人物,我料定就算到了绝路,他也绝对不会对殿下动手!”
裴尔庸将自己的棉袍披在她身上,翻身骑上战马,在夜幕与火光之中,看起来就像一个少年将军。
慕容漪抓住他铠甲:“裴大!听我说话!”
“是的,大王不会对殿下出手。”裴尔庸的眼睛是很深的褐色,离得很近的时候,才能看见其中异于常人的色彩:“……可如果是殿下先要杀他呢?”
慕容漪瞳孔骤缩。
裴尔庸替她将缰绳捋好,交在她手里:“慕容四,所以我才说,你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局。太后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殿下的命。”
京城的深宫之中,雍容的妇人换上了华丽的素色王袍,披着头发,赤足走到紫金宫的阶外。
太后——秦慕朝,向着寒凉的晚风伸出手去:“还有几天?”
“四天。”女官鸣蝉穿着一身褐红,恭敬地跟在她身后:“距离泰州的庆元节,还有四天。”
太后看向深深的夜幕,看向暗夜之中,浮动在淡淡星火上的紫金城。这座尊贵的城池就像吃人的兽,又像炼人的炉。
它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也令她变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九岁的时候,银烟那老和尚突然进宫跟先帝说,二殿下过于聪慧,容易夭折。先帝信了,就让他把暮樱从我手里带走。”
太后突然没头没尾,自顾自地说道:“那老和尚的眼呐,可真是毒。老二还真是先帝最聪明的孩子。银烟也算是救她过了几年好日子,每日教以佛法,算是磨钝了她的性子。”
“可是你知道吗,”她垂眸一哂:“银烟死的时候,老二连滴眼泪都没流。那时我就知道,她骨子里就留着冷的血,和她那个爹一模一样——不,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当年她还是个小崽子,就差点将阿庑……如今不过是个男人,你说逼得紧了,她会不会朝霍千里动手?”
鸣蝉跪在地上,沉默得像一盏忘了被熄灭的宫灯。
太后及时住了口,好似终于回了神。
她漠然地扔下一道口谕:“告诉齐寒枝,之前给他的东西,现在可以用上了。让他今夜就走,若误了大事……”
鸣蝉躬身道:“奴婢省得。”
温柔娴静慕容漪,柔弱多病裴尔庸。
庆元节下章就要开始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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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摄政(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