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里,混合着冰碴的雨水淋漓而下,女子在风雨中策马疾行。
狂风将她的斗笠掀翻,雷电的白光骤然闪过,映照出她湿透的黑发,惊惶的黑色眼眸,还有嫣红的唇角。
马匹受惊,奋力扬蹄,女子一声娇叱,调转方向朝城门奔去。
“五军兵马司协理管事,慕容漪!”她娇小的身影如同巨大城池下的蝼蚁:“殿下有难,速开城门!”
“迟则生变!”
*
泰州,风调雨顺。
因不知城内究竟闹到什么程度,暮霍改装成了一对寻常的富户夫妻,并让宇文金带着几个精锐做家丁打扮,一副要进城寻亲的样子。
阳光暖融融的,照得暮樱骨头都酥了。她走累了,正由霍大王背着,绣鞋在他腰间不老实地来回摇动。
“官人,你那二姨母家还有多远呐。”她把下巴搭在霍大王头顶:“烦死了,怎么还走不到?”
既然是微服私访,两人自然换了名字,霍千里依旧用在京城得旧名封重,暮樱虽然也给自己起了个别名叫“应慕”,但泰州乡下地方,不大称呼女子的闺名,一应都叫她“封大娘子”。
“矫情东西。”霍千里捏捏她小腿:“二姨母家住省城,再有两三里路也就到了。只担心城门不开。”
暮樱很入戏地道:“我不管,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我休息,要是不开,官人就替我打进城里去!”
同行的商队和人户便笑起来。
“封老爷也太惯着家里娘子嘞!”商队里有人起哄:“那城门都被围了好几个月,封老爷还能一个打十个不成?”
暮樱捞着霍大王的脖颈,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被惯坏的角色:“怎么不能?我男人最厉害了!”
霍千里笑得很不值钱。
“这位大哥,省城里贵人老爷们那么多,封城多耽误事,到底是怎么了?”霍千里将暮樱往上一掂:“要是真进不去,咱还为啥要赶路?”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短短几日功夫,已经将方言说得似模似样了。
商户不疑有他:“嗐,还不是因为咱那位二主子非要用什么新农机——东西倒是好的,新农机半天就能犁上两亩地,可您猜怎么着,咱们那县太爷说了,用一回就得给衙门交一两银子!”
暮樱手指发紧。
霍千里道:“一两?!抢钱一样。”
“可不是么!”商户忿忿道:“一两都够一大家子花销两个来月了!我岳丈家不想出这个钱,就想自己出力气干——偏偏县衙又不让,说若不用农机,今年的地就不许耕,就是种上也要一把火烧了!”
泰州的“二主子”摇了摇腿,霍千里便把她放了下来。但田埂上不好走路,便继续牵着她。
暮樱喃喃道:“老百姓交不上钱,又没了饭碗,除了围攻县衙,自是不反也得反了。”
商户登时警觉起来:“这位小娘子家里是做什么的?说话怪官气得嘞!”
暮樱知道露馅了,不免紧张。霍千里却自然而然地将她往身后一拉,十分爽朗地笑道:“可不就是官家小姐!兄弟,告诉你吧,当初要不是我使些手段,可攀不上我丈人家呐!”
那商户信了,又复乐呵呵的,但也再不肯开口谈论泰州的乡里事。只告诉他们省城虽然已经被周边小县前去讨伐的农户围了,但只要愿意交半角银子,就能从土城楼进城。
既然套不出话,也就没必要再这么慢悠悠地走。一行人又换了一次装扮,骑马疾行两日,终于找到了那处“土城楼”。
围城的确实都是些拿着镰刀爬犁的庄稼人,除了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后面还有妇孺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给这些人煮粥。
霍千里说要进城寻亲,规规矩拒交了钱,农户们也就没有过多为难。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暮樱心中泛起阵阵不安:“但是也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霍千里拉住她手。
“别怕,这可是你自己的地盘。”霍千里笑道:“再说还有我在——只要你我还是夫妻,这世上你谁也不需怕。”
*
“所以,他们不能再是夫妻了。”
京城,太极宫。
暗黄的纱幕后,徐娘半老的妇人看向香炉中依依袅袅的烟雾,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遥远的泰州:
“他们这样蜜里调油,等暮樱彻底成了气候,事情就太难办了。”
鸣蝉安静地侍奉在太后身边,像一盏枯槁的美人灯。
“殿下对您,对殿下,总是有感情的。”鸣蝉轻声道:“当日霍逆进京,殿下也是先保陛下;就算将来陛下长大,殿下其实也不会怎……”
太后的眼风淡淡扫来。
鸣蝉噤声。
“那时她不反,只是因为受心蛊牵连。”太后深深吸气:“倘若她没有那份心思——慕容漪又怎么会私自来偷兵符?!”
鸣蝉敛眉。
慕容氏长女在上香途中被匪徒所劫,这事在知情人的耳朵里就是个笑话。慕容漪确实在那个早上消失了,但“匪徒”并不是“匪徒”,她也没有被人劫持。
只是……追杀罢了。
“联军的名头虽然已经被归在了暮樱名下,但要调动兵将,终究还需要她交在我这的兵符。”太后冷笑:“慕容漪走她那个太妃姨母的门路偷偷进宫偷走兵符——你还说暮樱没有野心?”
鸣蝉耳朵尖动了动,后殿的角落里,一袭小小的明黄色衣角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鸣蝉突然道:“太后,泰州从来没有暴乱,是您将手中三十三州的世家存兵调集了五路,装作农人的样子围困那里,因为那是您事先就选好的要杀殿下的地方,对吗?”
那明黄的衣角颤抖起来,其后小小的身体不可置信地开始战栗。
太后:“你怎么了,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鸣蝉垂下眼眸:“您早就想好了,要在泰州逼殿下亲手杀了摄政王。同时您也知道,殿下身上的两心蛊会令她一同身死——您这是在逼她自杀。”
太后不悦地看向她。
“下去吧,我乏了。”太后话音一顿:“这个月你就在太极宫休息,但凡出宫半步,哀家要你全家性命。”
鸣蝉却还是不肯走,她余光扫到那小小的身躯,越发坚定地道:“奴才只是知道了这事有个疏漏,所以才想告知大娘娘。”
太后:“说。”
“两心蛊除死心以外,并非无路可解。”鸣蝉一字一字道:“若肯剜心——若肯承受天下剧痛之首,剜下心窍边的蛊虫……”
她唯恐自己说得不够清楚:
“那么即便对方身死,剜心者,亦有一线生机。”
*
泰州的省城单名为“信”,地处偏北,入冬比绝大多数州府都要早。
天气虽冷,泰州人却都很热情。因为新农机已经在这里推行了将近两年,民间已经有巧手的匠人造出了取暖用的“地龙”。
“真是好东西。”霍千里难得郑重道:“又不烧紫流金,只需些煤炭。”
因家家户户烧着地龙的缘故,街面上白汽蒸腾,根本不冷。街角卖包子的掀开笼屉,香味蒸腾而出,暮樱有些馋,拉着霍千里叫他买了两个。
暮樱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我知道了。大王是在惦记南境五郡的煤矿。”
霍千里点头:“等云梦泽到了,自有他实地去勘察。这次宇文金提前派人进来租了院子,就在县衙后面。那宅子的主人是个寡居的老人,正是你我的‘二姨母’。”
霍大王虽然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但对中原人——尤其是市井生活尤为了解,办事利落又妥帖,这大半年来暮樱已经渐渐习惯了。
暮樱同他挽着手,咬着同一个味道的包子漫步在大街上。
她心里从没像此刻一样妥帖,觉得清净又宁和:“阑珊皇叔的院子烧了,回头咱们再置办一个吧。到时候叫泰州这边送几个趁手的地龙匠人过去,到了大冬天,进了屋就不冷,也省得咱们写折子冻得手指发僵。”
暮樱胃口小,包子吃两口就吃不动了,霍千里很自然地接过来“收尾”:“行,得再种棵树,夏天在下头摆桌子吃饭。”
暮樱来了兴致:“再弄个大点的灶房,现在那个太小了你都转不开——弄成一长条的那种是最好了——再挖个冰窖吧!上次你做那个什么梅……”
霍千里:“就冰梅子,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名。”
暮樱抓着他胳膊笑。
她觉得太幸福了,幸福得甚至有些虚幻。可霍千里确实真实存在的。
她这个官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无论她遇到什么事,只要有外人在他便不论对错,先给自己撑腰;回家了才关起门来讲道理。
也不单单是宫宴上他突然回转那一件事,几乎是他提出要成婚的第一日起,霍大王对她的偏心便一去不返,将她的重要程度捧在所有事之前。
“屋里要是有地龙,就给云狗儿在外间弄个窝,别叫它在院子里挨冻。”霍千里还在规划他们将来的住地:“最好离皇宫近些,免得你上朝起不来。”
暮樱真的好喜欢他们一起讨论未来的家。
“你好像很喜欢云云——不对,你就很喜欢小狗!”
“我小时候养过狼,当时也就是奶狼,那个冬天我母亲被送去了其他部族,没有人管我死活。”霍千里也不避讳:“当时我和那只狼都快冻死了,就在一个山洞里团起来取暖。”
暮樱:“后来呢?”
“后来我们挨过了那个冬天,刚开春时猎物还不如冬天多,那只狼也长大了些。”霍千里跟路边的摊贩要了张荷叶,把两人手上的油渍擦干净:“比起饿肚子,我这个同伴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它趁我睡觉的时候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口。”
暮樱:“……所以你杀了它?”
“没有。”霍千里回忆起来,笑道:“咬都咬了,那口肉不算大,勉强够它活。不过狼这种东西很怪,它咬了你,好像心里又很不安,就从那个山洞里跑了。”
天快夜了,气温骤降,暮樱把手塞进他衣兜里取暖。
他们在寒冬里体温交融。
*
“王统领,时间不多,你别说话听朕说!”
银甲军的外城统领营房里,装扮成小太监的阿庑手持天子令,对着半跪在地的王守忠发出了他当上皇帝以来,第一道没有任何人辅助的政令:
“泰州即将生变,太后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你用朕的令去秘密调人,务必不要被母亲发现!”
王守忠惊愕交加:“臣不明白,有摄政王在,无人能伤殿下分毫。”
“危险的就是摄政王!”阿庑呼吸急促:“蠢货!摄政王当然不会动阿姊——可逼到绝处,阿姊却一定会选择伤他!届时摄政王一旦出于自保反击,她就彻底没命了!”
王守忠心头大震,忽然听懂了小皇帝再交待他一件什么分量的事。
摄政王自保?
他如今如同蛰伏在大荆的巨兽,若不是有殿下用感情牵制,便是直接上位称帝又能如何。届时家国离乱,四散崩裂……
“下臣懂了,下臣即刻分兵!”王守忠语速飞快:“但太后的人一直盯着臣的动向,臣此时出京,定会打草惊蛇!”
“裴尔庸!”年幼的阿庑原地转了一圈,暗室中烛火摇曳,映出他稚气却坚定的眼眸:“他没有官职,让他带兵秘密出发,一定要快!”
门帘骤然被疾风吹起,阿庑的语气急促得如同喝斥:
“迟则生变!”
可我们樱樱这只小狼,她已经渐渐开始长出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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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摄政(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