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林苑,暮樱的茶凉了。
“所以我走以后,一旦苗头不对,裴尔庸会立刻诛杀栾提希。”暮樱淡声道:“裴大公子近来心思有些糊涂,如果他下不了手,你帮帮他。”
齐寒枝起身称是。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帝姬来。
暮樱长得很美,是那种会被世俗认可,富有冲击力的美。又因为少年时长居寺庙的缘故,她身上总是有种清清淡淡的佛家气质,无论走到何处,都有种尘缘不沾身的善良和洒脱。
可时至今日再看,佛子银烟施加在她身上的佛气,倒像是一道压在鬼蜮身上的枷锁——
她漠视所有生命,必要时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她真心喜爱霍千里,可如果必要,又好像可以随时放弃。
所有人都说她是窝囊废的时候,暮樱连一句辩解都没有过;可当她识破了母亲的计策之后,却当机立断地做了三件事:
首先,公开和秦太后撕破脸。告诉她就算要为霍千里“复仇”,她亦不会遂她的愿离京。
其次,及时把栾提希控制在手里,杀不杀,什么时候杀,都由她暮樱决定。
最后,分封霍千里的十八部将。一来可以削弱霍大王的实力,二来可以收拢霍军人心;还可以彻底灭了秦太后的算盘——既然十八部将已经被分封到各地,就算复仇,也必定不是全军出征了。
齐寒枝:“殿下忽然令我觉得可怕。”
暮樱:“你的女装亦让本宫觉得可怕。”
霍千里:“齐大才子穿成这个样子和本王娘子相会,本王才觉得可怕。”
齐寒枝整个人吓得弹了起来。
后来齐寒枝孤独终老,封侯拜相,到了七十来岁还在朝堂上挺着一把老腰杆子中气十足地骂人,这辈子从来没怕过谁——
是以此时此刻,齐大公子开口就要骂,但蹦到廊下回头一对上霍千里的脸,又瞬间变得敢怒不敢言。
他奶奶的,他夫妻两个,都是变态!
暮樱心虚:“大王和军师谈好了?”
“呦呵,娘子倒是十分自信,以为本王不敢收拾你?”霍千里眼风下扫,五指张开在她头顶一按:“你小子不但敢在背后阴你相公,还敢在后院养这种东西是吧?”
暮樱讪讪的:“下次一定先同你商量,这还是外人面前,留点面子。”
“外人”——别名齐寒枝齐大才子,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险些当场暴亡:“大王明鉴,下官与殿下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关系,男女之事上,殿下是瞧不上我的。”
霍千里:“也是。有我在她瞧得上谁?”
齐寒枝:“……呵。”
暮樱狗腿地倒水,齐寒枝越发敢怒不敢言了。
他手一拱就要走,又被霍千里叫回——外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远远看去,就像是暮霍二人联手欺负“慕容漪”似的。
“本王家里这个不说实话,有些事还是得问你。”霍千里当着暮樱的面大大方方问道:“我家娘子素来温和,当初究竟为什么非要罢你功名?”
此话一出,齐寒枝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霍千里又道:“不是本王要掀旧事,不过你既为谋士,之后便是自家人。有许多事,说出来比捂着好,说开了两下清净,本王亦信得过你。”
暮樱想打圆场混过去,齐寒枝却开了口:“当年科举之前,我为求榜上有名,曾差人绑架过殿下。”
霍千里眸色一厉,暮樱赶紧道:“不是我这个殿下。”
是大殿下。
是当年那位被先帝悉心培养,差一点就成为大荆第一位女太子的福康帝姬。
“我试图……侮辱帝姬,以求生米煮成熟饭,可做驸马。”齐寒枝面露讥诮之色,仿佛将身上无形的伤口猛烈撕开:“尚未成事时便被二殿下撞见,二殿下当时年幼,未曾声张,直到发现我竟然科举中榜,于是便出言阻……”
“寒枝,”暮樱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可以了。”
齐寒枝穿着一身女装站在寒风之中,显得讥诮又可笑;他孑然立在天地间,好像已经将自己活成了一根刺。
霍千里明白了,这绑架背后必定还有事。
暮樱那个老娘虽然不是东西,她那位长姐康德却是个负责任的,对暮樱如姐如母。如果齐寒枝当真对她做出不轨之事,以暮樱心性,绝对不会放过他。
那必定是要浮屠持刀,立斩不待的。
齐寒枝眼尾发红地走了。
下人来传晚膳,暮霍二人也就没再多说,之后的两天他们一个忙着上朝,一个忙着在出发前把各种安排做好,直到三日后两人终于带着仪仗踏上前往泰州的路途,霍千里才突然想了起来,问了一句:
“那个姓齐的,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干?”
彼时暮樱在马车里坐闷了,跟着出来骑了段马,不过她骑术不精,干脆和霍大王共乘一骑,在他怀里窝着。
天清气爽,初冬的空气已经非常鲜明,呼入肺腑便有透亮之意。他们此行前去泰州,明面上并不能说是“镇压暴民”,因此仪仗在前,兵将做金吾打扮随从在后。
霍家军此次只带了一个以勇猛著称的宇文金,此刻正在后方压阵。
暮樱愉快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把脸扎在他大氅的毛毛里:“因为科举很难。”
霍千里眉梢一挑:“难?他不是也考上了?”
“我的爷,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暮樱失笑:“考上了又能怎么样?齐大才子可是寒门出身呐。”
科举难就难在,主考官往往出身世家,寒门子弟即便一路乡试会试地闯上来,最后也绝对进不了一甲。
便是进了,也不会被委以重任,大多数不过是被打发到地方上做个知县罢了。
而做个小知县,齐寒枝想做的事,一辈子也做不了。
“不可能,那小子傲得很,弯腰做驸马这种事,除了你大王没谁爱干。”霍千里捏捏她手:“说不说实话?”
暮樱的痒痒肉长在手心,被他捏得脸都红了:“他哈哈哈他劫持阿姐,不是为了当驸马,是为了问一件事!”
霍千里:“又胡编乱造是吧。”
齐寒枝的出身他调查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个乡下没钱读书的穷小子。
他老家在幽州乡下,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为生的老实人,直到有一年,他爹突然暴病亡故,齐寒枝的母亲实在养不起这个儿子,抛下他自己回了娘家。
齐寒枝当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家里亲戚一拥而上,吃了他家的绝户。他实在过不出来了,还曾经沿街乞讨过——若不是当年陶源正好被贬到那边给了他一口饭,只怕便没有今日名满大荆的齐大才子了。
“一个幽州乞儿,有什么事是需要问当朝帝姬才能知道的?”霍千里漫不经心地道:“只怕他长那么大连县太爷都没见过,更别说帝都的公主了。”
暮樱浑身僵硬:“大王,你说他出身哪里?”
“幽州。”霍千里:“怎么了?”
没怎么。
只不过当年的行宫就在幽州,那片要命的麦田也在幽州。
齐寒枝被陶源认作义子,他的籍贯也就跟着陶源改到了徽州——这件事,本不该被任何人查到。
霍大王的信报,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更强大一些。
“因为齐寒枝的父亲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杀了。”暮樱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一年,是峻德四十七年。”
*
“峻德四十七年,和之前的每年都一样,我们家依旧是贵人老爷的佃户。只不过那年年节上,庄户老爷忽然说今年不种稻了,要改种麦。”
齐寒枝穿了一身棉披,和身穿狐裘的裴尔庸一起站在城墙上,目送暮樱和霍千里的仪仗出城。
裴大公子温声道:“原来齐御史是耕读世家,失敬。”
齐寒枝嘴角泛起讽刺的笑容。
耕读,说得真是好听,充满了闲云野鹤的矜贵意味。
“大公子不必抬举我,说不定我还在大街上讨过饭,在野地里埋过人呢。”齐寒枝自嘲道:“大公子今日突然问起在下的出身——有话就直说吧,天怪冷的。”
裴尔庸:“齐御史出身幽州辜家村,对否?”
齐寒枝:“户籍上是徽州。”
他这么说,就已经是默认了。裴尔庸面上不显,心中却大为震动。
摄政王出京之前,曾遣人去了一趟青袖斋,先是问了几句苗疆蛊虫的事,然后说作为报酬,要送他一句话。
‘齐寒枝,出身幽州辜氏,年十四而孤,父因地获罪,以慕容氏秘处。’
慕容氏,秘密处置了他的父亲。
可为什么?
慕容漪已经去查过了,这事发生时她只有五六岁,当时的家主是她二叔——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条命令是慕容家主亲自发出的。
齐父是个连大名都没有的老实农户,一辈子勤勤恳恳,慕容家主高高在上,怎么会突然下令杀他?
齐寒枝知道他父亲因何而死吗?如果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声张?陶源为什么会收养他,殿下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罢免他的功名?
实在有太多疑问了。
裴尔庸手一抖,手炉掉在了地上。
齐寒枝主动帮他捡了起来:“裴大公子知道秘库吗?”
裴尔庸定定看着他。
齐寒枝,一个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在意过的人,却突然走到了事件中心——或许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走进来了,怀揣着无人所知的仇恨,踽踽独行在这看似明亮,却一片黑暗的大荆王都。
“在下领驭寒门,手中掌握着一把秘库钥匙。”齐寒枝在裴尔庸质疑的目光中嗤笑:“我养父陶源手中本就有两把——一把是贺家的,一把是他代表寒门所持有的。”
裴尔庸:“齐御史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我那一把,已经交给二殿下了。”齐寒枝抬手向城下浩荡的依仗一指:“因为她答应帮我查一件事——就是你今日问的这一件。我不知你因何也对此感兴趣,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齐寒枝墨绿色的发带在风中飞扬:“你和我,如今在统一阵营中。暮樱此次出行,无论是泰州还是京城,必定各起风浪,有许多事,还望大公子能与我守望相助,多多照应。”
裴尔庸沉默良久。
“齐御史想知道的真相,尔庸前半生,也一直在追查。”裴尔庸深深一揖:“至于慕容氏……”
齐寒枝立即道:“慕容瓷昌不过是一条狗,我的仇怨并不在他家身上,我亦不会将你那心肝未婚妻如何。”
裴尔庸失笑。
裴尔庸:“心肝?她可烦死我了。走吧,我送齐御史一……”
“大公子!出事了!”
裴氏家仆赶上城墙,面带慌乱:“慕容姑娘今早出城拜佛,路上被山匪所劫,众人都看见她身负重伤,如今已下落不明了!”
UU们,准备好了吗——大事件又要开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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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摄政(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