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樱没了麻药,疼得接近昏迷,霍千里和她感受着一样的疼痛,倒不觉得怎么样——他一个常年在阵前搏杀的人,要是这点伤痛也受不住,那早就完了。
霍千里护着暮樱上了金銮车,把所有护卫都交给她带走,接着又折返回来,去后厨拎着“枯春”的衣领把人揪了出来。
“枯春”的面具被扯开,果然就是栾提希。
“呦呵,真巧啊哥。”霍千里抱臂:“出来卖身?”
栾提希吓了一跳:“彼此彼此,你霍大王卖的比我积极多了。”
说的也是。
霍千里:“你说要是咱们那个爹还活着,听说咱俩出来干这事会怎么想?”
栾提希面无表情:“会气得抽死你和我,然后再抽死他自己。”
老单于生性暴躁,他教育孩子的方式主要就是抽。不单霍千里这种不受宠的小“苏科沁”是被鞭打长大,就是栾提希身上也是左一道右一道的疤痕。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悠悠叹了口气,好像气氛也没那么紧张了。
大多数旧人见面,总是要从过去共同的美好里找回忆;可惜他们哥俩从小撕扯了一辈子,各自活成了彼此的仇敌,连小时候一起挨的鞭子都显得有些温馨了。
“以前我就知道你脑子不好,现在好像更完了。”霍千里语气放缓:“荆人太后同你说来这能杀了我,你就来?她到底怎么跟你说的?你的部众又是谁在管?”
栾提希:“当然是你嫂子在管!你喊什么喊!”
“我没喊!”霍千里不可置信:“我嫂子……你是说福康公主?我家樱樱的姐姐?”
栾提希咬牙:“樱……你小子现在是真恶心。是,福康是刺杀过我几次,但能力还是在的,部将也都服她,让她代管一阵又怎么了?”
霍千里:“……”
是的,没错,刺杀过几次,但问题不大。
霍千里:“我知道有个大夫——就你们这的老鸨,他医术不错,让他给你看看头吧,好像真有点什么毛病。”
栾提希冷笑:“你就好到哪里去?阿弟,醒醒吧,你那个殿下只是想利用你稳定朝纲,我劝你还是别太有真心的好。”
他一边说一边坐在台阶上,将怀里捂着的几块点心摸出来,英俊的匈奴男人漫不经心道:“那天你说的大阏氏的事,是真的?”
霍千里拍拍衣襟:“虽然你从没信过我的话——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是的,是你母亲要杀我,被我反过来误杀而已。”
可年少的栾提希却认定了他这个杀母仇人,虐待了苏科沁很多年。
栾提希脸色有些不自然:“你到底是来问什么的?”
“那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跳下去?”霍千里沉默片刻,垂眸道:“我知道,我推你的力气根本没有那么大,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苏科沁九岁就被放逐到沙漠里等死,一方面是他父亲本就厌弃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真的犯了很大的错——
他把自己十五岁的亲哥哥,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起初你辱我母亲,我发了怒,所以砍了你。”霍千里看向晴朗的夜空,回忆道:“可后来再想,你好像是故意要激怒我一样。那悬崖如此之高,跳下去几乎是必死,可你竟然只断了一条腿……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栾提希脸上不忿又鄙薄的神色渐渐淡了:“陈年旧事,多说无益,你走吧。”
他似乎真的不想再理会霍千里了,自顾自地坐在台阶上吃他的点心,嘴里还哼着个唧唧歪歪的小调,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
那调子很简单,旋律却很上口,霍千里明明只听了一遍,却一下就记住了——直到晚上给暮樱喂药的时候都在哼哼。
暮樱:“别唱了,算我求你了大王。”
“嗯?我又在哼哼?”霍千里吧嗒把瓷勺丢进药碗:“要么你快点把这碗喝完,要么大王再唱几遍给你听。”
暮樱面无人色地夺过药碗一饮而尽。
霍大王:“……”
霍千里:“……至于么真是。”
此刻风烟俱静,天色将暗,一切昏昧而温馨。暮樱和霍千里还是回了那个简朴的小院子,他们商量好了,这地方虽然半已暴露,但也比摄政王府和公主府要好得多。
毕竟这里人口简单,地方也小,就是刺客来了恐怕都得琢磨一下到底躲哪里好。再加上两人都吩咐过属下,没有宣召便不要往这里来,这地方就更清静了。
“可连个做饭的嬷嬷也不留,大王每天择菜洗碗也太累了些。”暮樱靠着厚厚的枕头半坐起来瞧他:“我府上还有几个厨司可靠,要么叫他们过来吧?”
霍千里:“你们荆国建国将近三百年,到现在为止,算上你那个弟弟,一共有二十七任皇帝。”
暮樱:“啊?”
“其中有十三个是被毒死的。”霍千里微笑道:“所以娘子还想找别人来做饭吗?”
暮樱:“……”
暮樱:“大王对自己在灶房的话语权还挺看重的……嘶。”
霍千里立刻放下手里的书简过来:“又疼了?”
暮樱想了想,这次没有谦让,一骨碌钻进他怀里——不知道是不是两心蛊的作用,暮樱总觉得靠着他的时候会没有那么疼。
经过这几天,霍大王也已经习惯了做人肉止疼的大枕头,甚至为此将书桌挪到了床边,又将座椅侧对着床。
有时他感觉到暮樱疼劲上来了,连头都不抬,主动将一边手臂张开,等暮樱一头扎进他怀里打滚了,再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将她搂住,而后淡定自若地将书本翻到下一页。
时间一长,暮樱也习惯了,有时候不疼也往他怀里钻。毕竟驸马爷肩膀很宽,身材也结实,男人比较放松的时候,肌肉并不是硬邦邦的,而是一种很有弹性的触感。
殿下很喜欢。
有时候她会靠在他身上看京城新出的话本,看慕容漪送来的豪门八卦,偶尔也看两眼贺凌霜送来的密报——
人躺久了总觉得胳膊腿难受,她就会用各种各样的姿势挂在他身上,一开始还会觉得坐在他腿上羞耻,后来干脆将他当成个大秋千架子。她会把腿搭在他臂弯上乱晃,反正霍千里力气大,任凭她怎么折腾也不会晃。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烟先生——或者说裴尔庸裴大公子再过来请脉的时候,诧异地发现暮樱的肩伤竟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个恢复速度放在旁人身上简直不可想象,但他来时刚好赶上霍大王在打整夕食。
霍千里好大一个摄政王,围着个蓝底白花的围裙正在给鲜虾刷泥,看他来了,便很自然地洗了手,又在围裙上一擦,抬手邀他进屋去。
裴尔庸惊呆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伤口恢复速度和保姆品级之间的关系。
待进了屋,他便先在外间等着,霍大王好似是进去将人从被窝里捞出来。殿下不知是小声骂了句什么,霍大王便很爽朗地笑起来,出来迎他时唇边仍带着笑意。
裴尔庸:“……下臣过一阵再来吧。”
“这又何必?”暮樱在里间温声道:“青袖斋离得远,尔庸用了饭再走吧。”
霍千里把他家娘子的手爪掖回被窝里,颔首道:“正好,今天的虾也新鲜,承蒙裴大公子为拙荆看诊多年,权当是本王致谢了。”
裴尔庸:“……真的不必了。”
谁敢吃摄政王亲手蒸的虾啊。
你小子到现在还是“吓哭小孩排行榜”的第一名,谁敢吃您老人家做的饭啊?!
不怕折寿啊!
好在裴大公子也不是一个人受苦,两个人的下属里举凡是来这院子里汇报过事情的,几乎都受到过同样的冲击。
大伙儿看惯了大宅院里主君主母们中规中矩相敬如宾的生活,没想到到了最顶级的政治联姻,他俩的夫妻生活一下回到了市井新婚小夫妻的水准,属实是新鲜又刺激。
“属下斗胆说一句,殿下千万别生气。”这天,慕容漪拎着个小马扎坐在暮樱的躺椅边上,颤颤发抖道:“属下觉得,叫一个凶残得在四个月内横扫三十三州的大王晾被子,不是很合适。”
这天天气好,霍千里在院子里拉上绳晒被,暮樱在旁边的躺椅上晒太阳。
慕容漪坐在她身边,颤颤巍巍道:“大王贤惠得让我害怕——殿下,我看到了他这副面孔,将来不会被他灭口吧。”
霍千里:“那也说不准。你殿下要是什么时候准备抛弃我,我可能会收拾你们这些人泄愤。”
慕容漪:“……大王殿下百年好合,求求了。”
暮樱就笑,可她看着霍千里哼小调晾晒衣裳被子的背影,神色又有些疑惑莫测。
她越来越觉得,霍大王好像是想在三个月和离这件事上反悔了。他近来的许多布置并未背着自己,那不像是在为去南境五郡做铺垫,更像是打算长久地留下来。
留下来,做一对和世人一样的长久夫妻。
暮樱耳根子一热,紧接着就是漫长的紧张。可他们终究不是市井中一对有几个铺子或几块田产的寻常男女,打从霍千里作为匈奴王子降生在千里旷野上的时候,他们就注定要活在对立的两面了。
霍千里弄完了手边的事,过来自然无比地探了她的体温,随手换了杯热茶,对慕容漪点了个头,自换上武服出门往军营去了。
慕容漪正色:“殿下,太后重新掌政不过几日,咱们手底下的人已经被拔除了大半,您在泰州一代推行的新政也被叫了停。再这么下去,咱们就要朝中无人了。”
暮樱:“嗯。”
慕容漪跟了她许多年,知道暮樱有些愚孝,清了清嗓子又劝道:“如今大王在朝,您尚有倚仗,可男女之情向来是靠不住的,万一将来没了这份助力,太后再向从前一样拿捏您又怎么办?属下知道您心软,但至少也得有自保的能力才是……”
暮樱:“母亲除了谁?”
慕容漪快速地道:“户部侍郎万理,吏部考功科主事甄一遥,还加一位钦天监专门负责算八字的张平吏。”
她打量着暮樱的脸色继续道:“这些都是您比较熟悉的,还有些暗中为咱们做事的,也被明里暗里地束住手脚。之前那些明面上挺立您的大臣如今也都不敢说话了。韩大相公之前还在太后面前对您多加美言,可近日韩家突然要同惠国公府结亲,韩大相公对此事也就决口不提了。”
惠国公一家虽无实权,却有尊荣,他家的老祖宗曾是后荆暮皇后的近侍,还曾被皇室收做义女。更重要的是,这一代的惠国公考过科举,那一年点他做魁首的人,正是刚刚触摸政事的秦太后。
慕容漪看暮樱不接话,心已凉了一半。
她不免有了些报君无门的失望,本以为这几个月暮樱大发神威,总算像个要做大事的样子;可秦太后一回来,她恐怕又要为了一个孝字抛弃所有了。
“母亲现在要如何打压,都随她,只要不到砍头的地步就不管。”暮樱拿起茶盏,垂眸道:“不过都有谁在这期间倒戈,哪怕只是表露出一点意向,都要明确地记下来。”
慕容漪唰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暮樱温柔地道:“我做了母亲许多年的磨刀石,如今既然母亲有心,便也让她……帮帮咱们吧。”
霍千里:“虽然媳妇三个月就要和我离婚,还养一院子男人,但她对我一定是真心的。”
栾提希:“虽然娘子刺杀过我几次,又时刻想搞垮匈奴,但毕竟是老婆,部族交给她代管不会有问题的。”
两人死了很久的单于老爹(踹开棺材板):“……老子要复活!复活!!复!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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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摄政(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