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赵应蕊堪堪从宫中回来,她坐在马车内,玉指微蜷,似有似无地触在额间,双目闭着,并不过多言语。
太皇太后今日叫她过去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日后还得多加提防。
“小姐,到了。”阿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赵应蕊睁眼,目光落在小几上摆着的几本佛经上,晦暗不明,低低应了一声,纤手伸出帘外,阿诺立即扶过。她踏上黄梨花木圆凳,缓缓下地,站稳后往后瞧了一眼后头的马车,里边坐着的正是芳嬷嬷,再后头一辆则是装着给自己的赏赐。
李管家本在门外候着,见宫中的马车来了,连忙下了台阶。
芳嬷嬷这才下车,着墨绿宫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齐,面上布满皱纹,她指挥者宫婢们把锦缎头面端进去,一个个素粉宫娥皆低头快步,不敢怠慢。
芳嬷嬷缓步走向赵应蕊,说道:“赵小姐,太皇太后的赏赐已到,奴婢便不久留了。”
芳嬷嬷心底对这位镇北侯之女很是不屑,都说虎父无犬女,怎的连太皇太后赏赐都不敢要,白白讨人嫌。小气吧啦的样,怪不得是从边疆来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反正以后的太子妃是杨曦月的,自己也没必要非要讨好她。
“劳烦嬷嬷跑一趟,嬷嬷不妨进屋喝盏茶,耽误不了时辰的。”赵应蕊面中带笑,很是和善地说道。
芳嬷嬷面上略显为难之意,说道:“怎好打扰。”
“嬷嬷是宫中的贵人,只看肯不肯给小女子这个脸了?”赵应蕊见她口嫌体直,又说道。
“如何,也好。”芳嬷嬷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芳嬷嬷请。”
芳嬷嬷走在李管家后头,不由得观察起四周来,暗暗咋舌。
镇北侯府占地颇大,足足一两百亩,据说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府邸。两侧种的是一般府邸不会种的木芙蓉,木芙蓉为薄命之花,就算是寻常人家为了讨个吉利也不会种植此花。不过此时已近冬日,树木皆已凋零,看上去有些萧瑟。
红墙青瓦下摆放几个漆金大水缸,用作储水。
走进廊间,柱廊雕梁画栋,各色人物栩栩如生,顶上是名家所绘画作,各绘春夏秋冬四季之景,美轮美奂。连着柱廊的一侧整齐地放置花盆,里头种着应时节的春□□、白菊花,还有不多见的绿牡丹。
府上奴仆皆衣着鲜亮,脸色明媚,想来是镇北侯一向宽待下人。
芳嬷嬷同李管家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堪堪落座。堂前放一香炉,两侧贴着家训,正中间还悬挂一副山水画,意境深远。
“嬷嬷请喝茶。”赵应蕊吩咐下人将茶端上来。
芳嬷嬷应了一声,拿起茶盏的手却一抖,这是上好的钧窑出土茶盏,宫里面也只有得宠的主子才能用。她抿了一口,是祁门茶,口感爽滑,顿时神清气爽。
“嬷嬷可还合口?”赵应蕊把芳嬷嬷的打量看在眼里,轻启双唇问道。
“合口,合口。”芳嬷嬷听后连连点头。
赵应蕊浅笑:“嬷嬷在宫里自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可别取笑小女才好。”
芳嬷嬷神情微顿,复又说道:“镇北侯颇受圣恩,奴婢可不敢卖弄,赵小姐这府上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嬷嬷不嫌弃就好,”赵应蕊说罢给阿诺使了个眼色,说道,“芳嬷嬷,以后还要承蒙您照拂,一点薄利,略尽心意,还请你不要嫌弃的好。”
芳嬷嬷见梨花木制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的是一个血红手镯,连忙说道:“赵小姐实在是客气,老奴不过是一届宫婢,岂敢用这等贵重物品?”
“嬷嬷且收下吧,日后麻烦嬷嬷的事还有呢,嬷嬷若是不收,小女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赵应蕊摸了摸胸口,双眉紧蹙说道。
芳嬷嬷本就是客气一番,到了眼前的好东西岂有不要的道理,说道:“如此,奴婢便收下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盒子上精湛的雕刻纹艺,心想就算是只卖这个盒子,都能赚个好价钱。
赵应蕊送走芳嬷嬷后才收起堆起来的笑意,扯了扯脸上的肉,抱怨道:“一整天假笑下来,脸都僵了。”
阿诺在一旁看得好笑,打趣道:“小姐的演技可越发炉火纯青了。”
赵应蕊叹了一口气,生活不易,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踱步回屋,仰面一躺,“原先只能骗骗太子殿下,看来我的演技还真是进步了。”
“可是小姐,何必对那芳嬷嬷那么好,我看她刚才下车时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呢。”阿诺在一旁给赵应蕊翘腿,问道。
“你不懂,拿人手短,今日我给了她好处,她背地里总得给我几分颜面,总不会给我使绊子了。”
看阿诺似懂非懂点着头,赵应蕊支起身子说道:“以后我要常常进宫,你务必学着点,这宫里没一个人是好相与的,你莫要惹是生非。”
“奴婢记着呢。”
赵应蕊又躺回床上,默想着,不过这宫里也并非都是不好相与的,比如荣王,比如宸樱,再比如…太子殿下……
她这样想着,便笑出了声,太子殿下不但好相与,还好骗。
赵应蕊乖乖地在屋子里抄了几天佛经,纸上小楷端庄精劲,思致俊逸,倒不像女儿家所写。
阿诺细细揣摩着,不由地说道:“原来小姐你也是可以写好字的嘛。”
“说什么呢,”赵应蕊拿笔杆敲了敲阿诺的脑袋,“本小姐只是懒得写,当年可是拜过师的呢。”
“是是是,”阿诺笑道,“我去给小姐沏茶,小姐渴了吧。”
赵应蕊写了一个上午,终于停了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还是早写好早了事,我可不想总是记挂着这事。”
她思索一会,复又放下茶盏,说道:“明日出行事宜,都准备好了吗?”
“小姐放心,已经安排下去了,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那就好,”赵应蕊点了点头,敛去了笑容,“我还是多写会吧,明日可没心思抄。”
阿诺闻言也没了声响,又站回一旁去磨墨,明日是小姐最不开心的日子,一整天都不带说话的。
明日是什么日子,赵应蕊自然记得一清二楚,十月十五,下元节。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乃庆元宵,古已有之;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祀先人;十月十五下元节,祭祀祖先。
娘亲刚好死在了下元节这一天。
一早,天阴沉沉的,雾气还未散去,又飘起小雨来。雨点细如牛毛,不戴斗笠走在外头也不会淋湿多少,可却给人心里添上一层阴霾。
赵应蕊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的手缓缓放下,喃喃道:“又下起雨了。”
“那天也是雨天。”赵应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青衫,看得出来在微微发抖,可见在极力克制。
“小姐莫难过,夫人在天之灵都看着。”阿诺心里也不好受,又知三言两语并安慰不了什么。
赵应蕊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手又放松下来。
青鸾山脚,赵应蕊下了马车,对车夫说道:“你们在下面等着就是。”
阿诺扶着赵应蕊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迈,“小姐当心路滑,两边都是青苔。”
赵应蕊戴着长帷帽,愈发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以前来千灵寺都不戴帷帽,只是今年及了笄,再不好像往常那般随意,只得戴着。两人走的极慢,青鸾山鲜少有人打理,雨点又把青石给打湿了,上面还长着青苔,实在是马虎不得。
待到半山腰清凉亭,主仆二人照往常般走进去歇脚。
赵应蕊坐在石凳上捶着腿,这青鸾山山路难行,半程下来,把人累得够呛。
她没有多歇,一炷香后便起身说道:“阿诺,你在此等我。”
阿诺见自家小姐又孤身前去,急说道:“奴婢陪您再走一程吧。”
“不必,之后的路要我自己走。”
阿诺不言语,只是注视着自家小姐的背影。她自是知道小姐的规矩,小姐向来好说话,可就这一条足足守了九年。她执意一个人上千灵寺,怕也是想一个人跟夫人好好说说话吧。
赵应蕊自顾自走着,裙摆已是微湿,绣鞋上也沾上了青苔,好容易到了千灵寺,她摘下长帷帽,先去殿内点了一支香,又求了一条红丝带。
二楼厢房内,一位长须老者观着棋盘,捋了捋胡子,摇摇头说道:“太子棋艺越发精进,老朽快要比不过了。”
高景行闻言并未放松,双唇紧抿,两根手指夹着一子,思索着要下在哪里。
一子落下,已是无悔。
老者指尖轻放,只听得对面之人叹气一声。
老者说道:“太子思虑过多,反而会得不偿失啊。”
高景行盯着棋局的眸子瞬即抬起,拱手道:“多谢和光大师指点。”
“太子大好年华,可心中烦忧太重,眉间愁思挤压太多,不是好现象。”
高景行何尝不懂,可大仇未报,自己无论如何都纾解不了。
他推开厢门,外边的雨依旧轻飘飘的下着,并未有加大之势。他忽的想起初见小姑娘的那天,却是瓢泼大雨,小姑娘的衣衫都快要湿透了。
这几年他来千灵寺的次数越发少,忙着应对人事,如今却忽的想起那年的场景,果然是日子不顺心,才会想以前的事。
“施主,可要过会再走?”小和尚问道。
“不必。”高景行摆摆手,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