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的碘酒和绷带。”老药剂师疲惫的声音将孟瑄禾的意识从后怕中拽回来。她活动了僵硬的步子,后知后觉的上前付钱道谢。
“等会,外面说话。”擦过赫尔曼身边时,风带来一句他的低语。
药店旁的椴树下,男人果然在等着,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靴尖拨弄着落叶,却没有刻意碾碎它们。他烦躁,但并不暴戾。孟瑄禾眨眨眼,迈步跟到他身后小声说,“刚才的事,谢谢你,赫尔曼。”
“嗯。”赫尔曼侧过身淡淡应了一声,突然岔开话题,目光仍落在地上的落叶,“鲁道夫,我的朋友。”
“啊?”她记得当时这男人可是挂着一脸‘我不与这种人同流合污’的不屑来着。
“莉瑞尔,你知道像他这种人…”赫尔曼终于停下脚上的动作,直视姑娘的眼睛,“或者说他这一类人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吗?”
孟瑄禾老实摇头。
“是看见别人害怕,他们享受支配别人的恐惧。”赫尔曼一字一顿,“莉瑞尔,离他们远点,在这个时代,这就是最安全的生存法则。”
孟瑄禾也不躲避,直直的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去年她连见到曼施坦因都少,他就更是不多了。现在再见,透过旧时光凝视他,重访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时他还是个有些懒散的军校生,军帽戴的板正,衬衫扣子却永远比曼施坦因少扣一颗。谈论起未来,谈论起他们的祖国甚至是希/特/勒时,灰蓝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的理想主义的光彩,而非如今这般沉静的深潭。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帝/**官。曾经那份略带散漫的温和已被彻底淬炼成那种无形的冷肃气息,仿佛柏林冬日的空气,凛冽而干燥。就连他拨弄落叶的姿态,也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克制节奏。
“赫尔曼,我这次真的只是想来买点药…”
“这次?我信,那他们呢?”赫尔曼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你们家以前的那些邮寄记录,分分钟都可以成为他们找麻烦的借口。”
找麻烦?孟瑄禾心里咯噔一声。她觉得男人的语气里带上了那么点严厉,甚至是迁怒。或许是因为刚才与旧友在那种情形下对峙的难堪。
“好吧…”孟瑄禾本就不是个擅长争辩的人,此刻更是他话语里的重量压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自己并无意卷入任何麻烦,话未经深思便滑出了口,“其实,我没有想到要和他们扯上关系,就好像我最初也没有想到过会和你…”
赫尔曼·冯·里斯特,会产生今天这样的交集。?她想说的是相遇的偶然性,是命运的不可预测,遇到鲁道夫和他,都并非她本意筹划。
出口的瞬间,她就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妥,这个类比太奇怪了。然而一切都迟了,赫尔曼的脸色变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骤然转冷,关切和担忧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他好不容易才在母亲的来信中抚平的旧伤,此刻被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撕开了裂口,撕得生疼。
圣诞节那天,父亲终于勉强谅解了他,而现在,孟瑄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与父亲的从前那些尖锐的质问重叠在一起。
她以为她是谁?要不是曼施坦因,他才懒得搭理她。他冒着不必要的风险提醒她,结果呢?自己被
他应该冷笑,应该讥讽回去,应该让她知道她有多不知好歹。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清楚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他从未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举起过qiang,从未在审/讯室里享受过别人的惨叫,更从未像那些盖/世太/保一样,把'忠诚'扭曲成一种虐sha的借口。
“赫尔曼?”孟瑄禾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猛地回过神来,眼神已经恢复冷硬,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动摇只是她的错觉。??
“随你。”
回到家,赫尔曼的一身戾气才被冯·里斯特夫人软化了些许,她的拥抱比香水更先压下男人刚才大半的不快。
“孩子,别说我。就是你父亲,每夜都在思念中辗转难眠。”冯·里斯特夫人眼睛泛着泪光,推开房间门,“快进去,让他好好看看你。”
房间里,西尔维娅正为冯·里斯特将军朗读着一首儿童诗,见到赫尔曼,眼里焕发出光彩,她才抱了哥哥一下,就被冯·里斯特夫人牵下楼。
“父亲。”
“记住,我的孩子。”冯·里斯特将军分别将那枚普鲁士鹰徽塞进他的掌心,“无论穿哪身军装,你们身上流的都是冯·里斯特家的xue。”
孟瑄禾坐在餐馆的前台,同样心不在焉。自从放好药就坐在桌前,
赫尔曼转身时那一瞬的眼神,她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明明痛极了,却还是维持着骄傲的贵族式的冷硬。就连那一句‘随你’被呼出的白气带出时,都扫来他汹涌但隐忍的怒意。
孟瑄禾不是没见识过他的严肃,?皱眉时浑身压下的寒气能吓得人噤声。任何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以为他只是个典型的党/卫/军军官,忠诚冷酷且不容置疑。
可是她和曼施坦因都知道,他不是那种冷xue的人。他在他们一起看柏林奥运会时会为黑/人运动员欧文斯鼓掌;在柏林大学进修法语时会和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有一次次不计前嫌的在她作si时拉她回来…
她从未想过,骄傲如他,会被刺痛成那样。
“赫尔曼是违背家族意愿加入党/卫/军的。”“幸好他加入的还不是盖/世太/保,要不然,冯·里斯特叔叔可真得被他气si。”
曼施坦因的那些话回绕在耳边,她终于觉出当时那一丝不妥的直觉由何而来。
那不是单纯的恼怒,而是一种被误解的失望与痛楚。他拼命想向亲友,哪怕自己这个勉强沾有点关系的外人,他在乎自己是谁,拼命想证明自己与那些冷xue的秘/密警/察不同。而她随口的那句话,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痛处,全盘否定他所有的坚持。
这样想来,她的回应显得刻薄又不知好歹。
她应该找个合适的时机,向他道个歉。既然要道歉,总得有诚意一些,还不能让他觉得被冒犯和突兀…德国人严谨的近乎苛刻,实用主义也被他们奉为圭臬。孟瑄禾掂量了一下衬衫衣袋里那叠零钱的厚度,刚好够买一只不错的钢笔和精品笔记本。好吧,为了这份道歉礼物,这份xue本,值得她下。
第二天,孟瑄禾刷刷的在纸条上写下道歉信。
“对于药店发生的事,我深感抱歉。我一直都知道你并非那样的人。我只是想表达,与恩格尔长官和与你的相遇都纯属偶然——仅此而已,并无他意。我绝对没有你与他等同视之,请你一定要相信。
我听说德国素来有用‘安神助眠包’的传统,这里面是一些基本草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让这个始于药店的误会,在这药香中就此化解呢?
——L.M”
细读了一番,还算通顺。孟瑄禾又取了一个素净的小棉布袋,避开所有引人遐想的样式,图案和颜色,填了一些薰衣草和雪松,然后一并装入一个深灰色的礼盒里。
盯了这份道歉礼片刻,她看看时间,给伊芙琳打了电话,“伊娜,帮我个忙,好吗?关于赫尔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