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掩嘴轻笑,体贴地答应了。她悄然退开,将空间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年轻人。恩戈贝特感激的颔首,随即深吸一口气,将迈向阳台的脚步放到最轻,生怕惊扰了她。
他看到了,女孩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沉静的像他记忆中那抹易碎的月光。
是的,月光。
这抹月光曾温柔的照亮过他懵懂幼童时的夜色,又在分别后的漫长岁月里,悬成他心底里最执着的宁静守望。
他记得她小时候就是那样乖巧,总爱黏在他身上当个小挂件,连父母都会在自己调皮闯祸时,看在这个东/方小天使求情的面子上网开一面,说她真是上帝赐予他的安琪儿。
至于这场重逢,他等他的安琪儿了快十年。
不是模糊的想象,而是在无数个日夜,在军事学院的严苛训练间隙,在野外演习的篝火旁,抑或在柏林繁华却空洞的社交场合里,他都无比清晰地勾勒着这个场景。
可任何想象,都在见到这抹娴静背影的瞬间,溃不成军。
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并非汹涌的波涛,而是早已化作深潜入骨的暗流,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他成长的每一步。而此刻,这暗流终于寻到了出口,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潮,冲上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有些失态。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专注,太过热烈,几乎要化为实质。
孟瑄禾再也无法忽视,她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光在这一刻被具象化。那张褪去了婴儿肥的脸庞,依稀还能看到童年时的轮廓,眉眼更加清秀舒展,如同中/国水墨画中精心描绘的远山青黛。
“莉娅,好久不见。”恩戈贝特上前一步,海蓝色眼睛里展现给姑娘独一份的柔情,至于那拒人千里的冷硬和傲慢,她永远不会见到。
“…恩戈?”孟瑄禾问的小心翼翼,尽管她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算算时间,人到的还早了些,“冯·施瓦茨叔叔家的儿子。”
她记忆里那个带着倔强神色的少年,已被时光淬炼成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军官。唯有那双眼睛,望着她时,里面盛满的欣喜与专注,依稀还能从中辨出旧时模样。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恩戈贝特的心像是被这声轻柔的呼唤彻底熨帖了,一股巨大的欣慰感涌上心头,冲散了最后一丝紧张。他守着的那个诺言快十年了,仿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响。他努力维持着风度的从容,却抑制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向前走近一步,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旁那盆茉莉上,洁白的花朵在绿叶间星星点点地绽放,清雅的香气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试图掩饰内心翻涌的波澜,
“这茉莉花很漂亮。” 顿了顿,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眼神里充满了追忆与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这么爱这些美丽的花。”
“…她总能让我想起岭南的夏夜和带着水汽的暖风。”孟瑄禾微微怔住,目光又重新黏在晨露半干的茉莉花瓣上,仿佛那上面真的能映出故乡湿漉漉的景致。
话音刚落,孟瑄禾觉得脸颊似乎也有些发热,她从不否认眼前男人是她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但毕竟十年未见,总归是近乡情怯。
她未曾想过毫不设防的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思绪坦露出来。无意识地垂下眼帘,那双还蒙着水汽的眸子自然也就不经意的被藏下。
这细微的躲闪没有逃过恩戈贝特的眼睛,更心头一紧。
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去,理智重新回笼。因为他太高兴于她的记得,太沉浸于重逢的喜悦,以至于现在才猛地反应过来。方才惊鸿一瞥间,他在女孩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与久别重逢格格不入的伤心痕迹?那痕迹很淡,被她努力压抑着,却依旧在眼底残留着一丝湿意。
不是喜悦的泪水,那更像是一种隐忍的哀愁。
他快速地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从进门到现在,他似乎没有看到另一个总是带着点骄傲神采的玩伴。
亚历克斯。
他瞬间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家迁回德国,恐怕并非简单的故地重游,
一个强烈的念头瞬间升腾而起,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他不愿看到这抹他守护了十年的月光,被愁云笼罩。
“这里的空气有些闷,不如我们出去走走?附近有一条很安静的林荫道,这个时节,椴树的气味很好闻。”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现在,“就当是陪我熟悉一下你们的新环境。”
孟瑄禾抬起眼帘,对上他带着恳切与关怀的目光。他那份小心翼翼的不问,反而成了一种温柔的体贴。她需要一点新鲜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堆满了回忆和离愁的公寓。
“好。”
孟夫人自然乐见其成,简单叮嘱了几句便由他们去了。对于恩戈贝特这个孩子,她一直是放心的。
公园里的气氛,确实比公寓里松快了许多。
碎石小径在脚下延伸,两旁是茂密的椴树,投下斑驳的光影。脱离了那个承载了太多离别愁绪的空间,呼吸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孟瑄禾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
恩戈贝特并没有急于说话。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走在她身侧,步伐放得很慢,迁就着她的节奏。他只是偶尔会指给她看一些有趣的东西,一只在羽毛鲜艳的金翅雀,或是花坛里一簇开得正盛的蓝色矢车菊。他的介绍简洁而有趣,不会过分热情,也不会让沉默变得尴尬。
这种不带压迫感的体贴陪伴,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慢慢浸润着孟瑄禾干涸的心田。
走到那片平静的湖泊边时,恩戈贝特停下脚步,温声提议,“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湖水像一面蓝色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流云和岸边的树影。两人在临湖的长椅上坐下,一阵舒适的微风吹过,拂动了孟瑄禾额前的发丝。
“说起来…这次能见到你和阿姨,我真的很高兴。”短暂的沉默后,恩戈贝特望着湖面,声音放得比之前更轻更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只是,好像没有看到亚历克斯。他还留在中/国吗?”
“亚历克斯…”男人没有问“你哥哥”,而是用了这个独属于他们三人童年记忆的称呼。
“他……执意要留下。”她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散在风里,“他说,国家将倾,男儿当以身守土。”
恩戈贝特沉默地听着。他能想象那场分别的激烈与无奈。一个家族在时代的洪流前,就这样被拉扯、分隔。
“我父亲…他…”孟瑄禾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停顿了一下,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我们,是不得不回来的…”
她没有说得更具体。但所有的难言之隐,家族的巨变,父亲的失意,被迫的远走他乡,还有对至亲的忧虑都清晰写在了她蹙起的眉间。
恩戈贝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针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没有追问细节,那太残忍。他只是将一方干净的手帕,无声地递到她的手边。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坚定而温和地看向她湿润的眼角。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至少,你们回来了。在这里,你和叔叔阿姨,不必再独自面对一切,我们家,永远是你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