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涛汹涌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裹挟着丝丝温热的咸腥气息,夜复一夜的冲刷着孟瑄禾混乱的梦境。离开广州不过旬月,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湿润水土,已在记忆里褪成一片带着水汽的蓝。即便在梦中,这带着北大西洋寒意的陌生海风,依旧让她喉间干涩,不适地辗转。
几天前,她还在珠江畔,听着完全不同的潮声。
渴意最终将她从混乱的梦境里扯出来。孟瑄禾睁开眼,房间里是德国深夜特有的寂静,厚重窗帘也挡不住窗外清冷的月光。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端起玻璃杯啜饮了几口凉水,喉间的不适稍缓,目光依旧沉沉落在了杯边那只精致的相框上。
这是孟家一家人去年在广州白云山麓拍的全家福。
她和孟家的小女儿同名,原主体质娇弱,多日晕船的不适让她在临到家门口时,一头栽倒在地,她便在那时穿来了她身上。
自然的,她也替她受了这些天所有辗转难眠的煎熬,也许以后很久,乃至一生。
父母恩爱,儿女双全,很是美满。镜头定格的那一瞬,人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满门俊秀,家和人安’。尤其是身着中山装的青年,眉眼像极了父亲,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彷佛整个世界都是他驰骋的疆场。
这是哥哥孟瑄羿,总被孟父骂倔的像头驴。
就是这一头‘倔驴’,在一个星期前,将那场家庭风暴推向了顶点。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她想起父亲孟钦祥,当年远渡重洋,在德/意/志学成一身军事韬略,怀着一腔报国热xue归来,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失足踏入那尔虞我诈的官场深潭。
他以为凭手中所学,胸中赤诚便可整军经武,救国于危难,却不知那漩涡一旦卷入,便再难由己。与蒋/校/长的政见不合,那‘联合御侮’的恳切谏言,最终成了催他们一家远离故土的符咒。
不过是一个星期前。母亲干了又湿的的泪痕,父亲仿佛一夜之间染上霜色的鬓角,还有与哥哥那场几乎掀翻屋顶的争吵…一切犹在昨日,清晰得刺人。
“我要留下!” 青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固执,“国/难当头,我辈军人岂能远遁海外?父亲,您的抱负无法施展,不代表我的也不行!我要留在中/央军,为将来的抗/战效力!”
青年人的热血滚烫,灼得父亲眼神灰败。哥哥还太年轻,他看不清,或者说,不愿看清那政局深处的漩涡。他只觉得,父亲是败了,是退缩了。
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厉声斥责,只是用一种极度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凉眼神看着长子。孟瑄禾后来才隐隐懂得,父亲或许在哥哥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刚刚归国、意气风发的自己。蒋/介/石对孟家并未绝情到斩草除根,只要父亲这个‘最大的隐患’离开,只要哥哥安分守己,蒋大约也不会对一个热xue青年做什么。
最终,也是父亲先败下阵来。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留下吧。蒋公…看在我自行放逐的份上,总不至于容不下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军官。你好自为之。”
就这样,一家人,在黄埔码头,生生裂成了两半。她随父母登上了西去的航船,而哥哥的身影,留在那片雾气蒙蒙的广州港,留在了那片烽烟将起的土地上。
这微妙的平衡,是用父亲的远走他乡换来的。她短短回忆的这几分钟,所掠过的,是父亲壮志难酬的半生。
“瑄禾。”孟夫人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带着一丝深夜未眠的沙哑。
“妈妈。”孟瑄禾深吸一口气,迅速理了理颊边微乱的发丝,仿佛这样就能理清脑海里翻腾的思绪,这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母亲端着一个小小的白瓷杯,杯口袅袅升起温润的热气,是孟瑄禾自幼熟悉的陈皮水的气息。这缕熟悉的甜香穿越了万里重洋,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孟母没有立刻进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儿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眉眼上,那几日来展不开的褶皱里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随即,她的视线轻轻扫过床头柜,那杯水被移动过,杯底在木质柜面上留下一圈模糊的水渍;而旁边那个相框,角度也微妙地偏移了,不再端正地朝向房间中央,而是微微倾向床铺的方向,像是刚刚才被人拿起,仔细端详过。
这些细微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女儿方才独自度过了怎样一段难眠的时光。
孟母心中了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温热的瓷杯递过去,声音放得极柔,“喝点陈皮水。这里天气干,你睡不踏实,喉咙会更不舒服。”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女儿,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坚韧,“我们得往前看,瑄禾。你哥哥选择了他的路,我们…也要走好我们的路,过好了,才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抬手,温柔地将女儿额前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里充满了怜爱。“别再想了,去阳台看看花吧。对了,刚才恩戈倒是打电话过来说,等他安顿好了就过来看你。这孩子,倒是会惦记人。”
谁?恩戈?
孟瑄禾微微一怔,脑海中尘封的记忆被这个名字骤然敲开了一丝缝隙。那些在德国度过的童年夏日,高大的橡树,还有那个总是一本正经的男孩…
“是恩戈贝特吗?冯·施瓦茨叔叔家的儿子吗?”“是的,是他。快十年不见,现在应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听说他像冯·施瓦茨将军一样,也进了军队。”
孟家和冯·施瓦茨家的渊源,起于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汉堡港的码头。
那时,父亲孟钦祥在柏林军/事学院学成,怀着满腔报国热忱决定归国。码头上人头攒动,冯·施瓦茨全家都来相送。两位父亲,一位是儒雅内敛的中**官,一位是沉稳持重的容克贵族,用力握手,互道珍重。母亲许映容,正与冯·施瓦茨夫人轻声话别。他们都知道经此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再有归期。
他们三个孩子也拥抱告别。恩戈贝特将她抱得尤其紧,小脸绷得严肃,“莉娅…你别走。父亲说,‘xuan’是帝王的玉,你回去…是不是就要当女王,再也不回来了?”
那时,原本哭得抽噎的她被他这奇怪的念头逗得破涕为笑,小手拍着他的背安慰,“你胡说些什么呀!我会回来的,一定!”
稚嫩的承诺随风飘散,转眼便是十年。父亲昨夜那句带着苦涩的自嘲,蓦地响在耳畔,‘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德国。’
是啊,他们家当初意气风发地离去,如今却近乎仓皇地归来。她真的回来了,却已物是人非。
“我听您的,妈妈。”思绪回笼,孟瑄禾轻轻应下。
孟夫人笑着揉揉女儿的头发,重新去客厅忙活了。不多时,敲门声响了三次,是德国式的严谨。门开了,金发碧眼的高大青年恭敬的向她问好。
“恩戈!快请进!”孟夫人自然是高兴的,“莉娅在阳台,我去叫她…”
“阿姨,如果可以…我能否冒昧地请求,让我自己过去?我想或许这样,对莉娅来说,会不那么像一场正式的‘会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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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人已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