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施瓦茨家的朋友’。
朋友吗?
孟瑄禾看向男人的眼睛,那一泓不染尘埃的蓝里映着天光云影,映着粼粼水色,湖光清冽,终不及眼前人澄澈。
冯·施瓦茨夫妇的面容似乎在这纯粹的蓝色里重叠重叠,又清晰的分离。少年时的他,更像冯·施瓦茨先生,带着些棱角与沉默;而此刻,以及方才话语里不动声色的体贴与温柔,却让她恍惚看到了冯·施瓦茨夫人的影子。
恩戈贝特被她这般沉静的凝视看得有些心慌。他自认在军事学院里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在她面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定力似乎总是不太牢靠。
到底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可靠成熟一些,可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悄然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生怕这个‘朋友’的界定,会让她觉得疏远,又担心刚才的话有丝毫轻慢,被她误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过于通透的目光,试图拉回一点刚刚似乎过于外露的情绪,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略显仓促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欢迎你们回来,莉娅。”
“嗯,谢谢。替我向冯施瓦茨叔叔和阿姨问好。”孟瑄禾别开视线,将悸动压回心底,随口问道,“这里的街道,好像和以前的不太一样了。”
“是的,很多东西都在变。”恩戈贝特松了口气,顺势开启了一个更轻松的话题,“说起变化,我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精力不如从前。还有母亲,她和父亲一直在挂念你们。”
孟瑄禾安静的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挺括的制式衬衫上。
“至于我…如你所见。这是冯·施瓦茨家的男人都必须要走的路。”恩戈贝特回答的坦然,朝快升至中天的太阳眯眼,“太阳有些大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改天,等你们安排的再妥当些,我再邀请你和叔叔阿姨来家里做客,我的父母一定会非常高兴。”
“好。”
上天格外赏脸,孟家如约拜访冯·施瓦茨家的那天,天气非常好。
大人们在客厅里叙旧,话题不可避免地围绕着时局与过往,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轻松。孟父与冯·施瓦茨将军谈论着些无关紧要的国际新闻,而两位夫人则聊着园艺和家务,只是彼此眼神交换时,都带着对孩子们未来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微笑应允,恩戈贝特很快便寻了个由头,礼貌邀请孟瑄禾去花园走走。
他多少存了点自己的小心思,他要邀请她去赴一场se彩与芬芳的盛宴,只有他和她。只有在这样近乎私密的氛围中,他才更有勇气提出那再心中酝酿了许久的愿望。
花园里确实是另一番天地,静谧的好像将一切纷扰都隔绝在铁艺栅栏之外。
恩戈贝特走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沉默地引领着。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前方的路径,或是园中的景致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时无刻不捕捉着身边女孩的细微动静,她微微俯身轻嗅一朵紫罗兰时的脖颈曲线,她裙摆被微风拂动的涟漪,她看到一丛喜爱的花卉时眼中闪过的惊喜亮光。
他们在一片开得最为热烈的玫瑰丛前停下。各色玫瑰在阳光下恣意绽放,如同天鹅绒织就的华丽毯子。恩戈贝特看中了一朵初绽的香槟玫瑰——它的颜色不像红玫瑰那般炽烈夺目,更像是晨曦时分最纯净的光晕,带着奶油般的质感与优雅的暖意。
他小心地避开缠绕的枝条,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切下了花茎。然后,他并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就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眸,专注的将花茎上所有尖锐的硬刺剔除,打磨得光滑无比。
不过片刻,一朵只剩下柔软与芬芳的玫瑰出现在他手中,美的毫无锋芒。他不想有任何一丝尖锐,可能刺伤她纤细的手指。
“给你,莉娅。”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这些花。”
他知道她从小就不喜欢过艳的颜色,也深谙她此刻的心境,家族蒙尘,远走异国,内心正是最敏感脆弱的时候。他不想用任何带有强烈侵/略性和象征意味的举动吓到她,哪怕他心中的爱意早已如这片玫瑰园般盛大而炽烈。
他只想让她知道,在他身边,她是安全的,是被精心呵护的。这朵被剔除了所有尖刺的花,便是他无声的承诺。
“谢谢…”孟瑄禾微微怔住,而后才轻轻接过,一抹极淡的红晕悄然漫上脸颊,“花很香,开的真好。”
“当然,夏天总是热闹些。花是,一切都是。”恩戈贝特顺着她脸上勾起的酒窝,掠过明亮的眼眸,掠过满园生机,觉得机会来了,“下个星期三,柏林举办奥运会,届时会更热闹。我想,中/国队应该也会来。”
果然,听到“中国队”三个字,孟瑄禾握着玫瑰的手指收紧了些。在异国他乡,能见到祖国的队伍,这份吸引力毋庸置疑。她眼中浮现出强烈的向往。
然而,那光芒只持续了片刻,便被一层淡淡的阴霾所笼罩。恩戈贝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迟疑。
“我知道这很冒昧,也知道你现在可能并没有心情去参与这些。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能看到你祖国的队伍。”
“不必现在就答复我。你可以考虑几天。如果你愿意,叔叔阿姨也都同意,我会来接你。”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期待,有理解,也有隐藏得很好的一丝忐忑,“莉娅,我真心希望,你能来。”
“我会考虑的。”孟瑄禾轻轻点头,一时她也没了下文。
万幸,父母和冯·施瓦茨夫妇的闲聊结束了。她对男人眨眨眼,对方不舍的回以一个理解的微笑,“莉娅,我等你。”
三天了,孟瑄禾仍在犹豫。
当她帮母亲修剪阳台花盆里孱弱的老叶时,当她对着窗外发呆时,那个邀请总会在她脑海里浮现。
恩戈贝特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消息。他恪守了他的承诺,给予了她充分的考虑空间。然而,这种沉默本身,却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它比任何言语的劝说都更让她感到一种亏欠。
孟夫人了解原委后,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却从不开口询问。她只是在早餐时,看似随意地提起,“最近街上的旗帜更多了,到处都是来看奥运会的外国人。听说开幕那天,会非常壮观。”
孟瑄禾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麦片,没有应声。她知道母亲的意思。这是一个走出悲伤的机会,一个接受冯·施瓦茨家族好意的契机。
她拿起相框,指尖拂过哥哥孟瑄羿意气风发的笑脸。如果他在,他会怎么说?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说这是‘德意志的炫示’,然后拉着她去探讨更‘深刻’的问题。可现在,他不在。只有她,和父母在这片日益陌生的土地上。
第四天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她必须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