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既是与人道谢,不亲自说怎显诚意呢?”柏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陈大宝见老大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位姑娘,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僵持半晌之后,褚宜从崔子暮的身后走上前,朝着柏浔欠身福了一礼道:“多谢柏大人。”除了道谢并无一句多言。
柏浔沉默片刻后收回视线,缓缓侧身让路。褚宜立刻抬脚当先走出了雅间,没有丝毫停留。
陈大宝看在眼里,一手曲在胸前,另一手肘搭在上面,摸着并无胡须的下巴。今日老大一反常态就罢了,可平日里老大是最招女子青睐的,找机会向他示好的更是多不胜数,偏偏今日这女子离得远远的,适才更像是急于摆脱似的。
奇、太奇了。陈大宝心中暗想。
“还愣着做甚?”柏浔忽地出声打断陈大宝的思绪。说完不等大宝反应过来,便率先出了雅间。
柏浔步子奇快,眨眼间便已出了阅江楼,陈大宝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跟上。他出来时候天上只剩半轮太阳挂在西边,而柏浔已然上了自己的绝影马,准备朝西边驾去。
陈大宝再定睛一看,那崔家的马车刚朝西边行驶五六里。难道老大还想追上去不成?他心中想着,抬眼悄悄瞥了一眼马上之人。
只见柏浔缰绳一抖也朝西而去。陈大宝卯足了劲伸头张望,就在绝影马路过崔家马车之时,柏浔却并未停留一瞬,骏马大步跨过,马蹄卷起的余风将马车帘带起一角后又落下。
绝影马果然名不虚传。
陈大宝赞叹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望,似是没看到期待中的场面,随后也骑马朝自家老大的方向追去。
这边褚宜三人坐在马车里,听着两匹快马与自家马车擦过,心中暗暗叹气。
“怪不得说禁军里金甲卫最得圣上信任,我瞧指挥使那个下属就足够吓人了。”崔茵感慨道。
“你戴着帷帽也看得清那少年吗?”崔子暮出言戏谑道。“不过,听说柏指挥使也才弱冠之年,便已有了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着实令人钦羡。”他又道。
崔茵揪住机会讥讽道:“再仰慕你也成为不了柏大人那样的人,不如你扮成女子嫁给他如何?不过听阿爹说柏大人洁身自好,多少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你这副丑皮囊。”崔茵大笑。
“不说我风流倜傥那也是一表人才,你敢说我丑?”崔子暮闻言怒道。
眼见二人吵作一团,褚宜赶忙将二人话头止住:“好了,莫要再说这些了。阿茵越说越不像话了,若是被姨母听到,免不得你一顿骂。”她顿了顿,叮嘱道:“我有些头痛,等回府之后姨母若是问起,你们代我说吧。”
崔茵闻言低了低头,担忧地挽过褚宜道:“阿姊头痛要紧吗?眼下还未出东市,不如找个医馆看看再回去。”崔子暮也赞成。
褚宜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回道:“不妨事,老毛病了,歇一宿就好。”
崔茵二人看着阿姊斜躺闭目,遂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到达崔府门口,夕阳收起了最后的余晖,夜幕将临。
进府后褚宜跟崔氏夫妇问安后,称说头痛便回韶光院歇息了,崔向远也自去书房处理要务。余下崔周氏与一对双生子在内院对何世文一顿痛骂后,方才各自歇息。
从何世文之后,崔周氏便不再着急让褚宜相看人家了。她托了这些年与之交好的内宅妇人打听靠得住的人家,先把品性了解清楚再议。
褚宜倒是乐得自在,她原先就不是非要结亲,只是崔周氏费心张罗,她不想拂了姨母的好意。
*
余暑渐消,秋意初盛,眼看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当今圣上崇尚佛法,半年前又盼来嫡子,为着给这小太子祈福,今年的盆兰盂节格外看重。
所谓上行下效,盆兰盂节这日热闹非常。圣上带着皇后特地前往城外的护国寺祈福。
护国寺建在城外的东阳山上,隔绝世事纷扰,王朝更迭,如今已有百年历史,是皇室重大祭祀祈福的圣地。
贵人出宫,达官伴驾,自是要确保万无一失,遂使禁军六卫护送而行。
那边一行人随圣上皇后浩浩荡荡的出宫朝护国寺而去,这边都城中的慈光寺也是盛况空前。
与此同时,二人两马正延着护城河漫步前行,正是柏浔与李怀川自城南驾马往慈光寺方向而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1】,河边垂柳渐次泛黄,李怀川匆匆瞥了一眼,暗叹秋意渐浓了,他是最不喜欢秋天的。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奇问道:“圣上亲临护国寺,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要去,你身为金甲卫指挥使本可以伴驾同行,为何偏偏要来这慈光寺呢?”
李怀川乃义王第二子,两家渊源颇深,因着与柏浔自小一块长大,说话从来没什么顾及。
柏浔淡淡回道:“伴驾护国寺乃公事,今日理当我休沐,我只管自己的私事。”
“那你今日的私事是什么?”李怀川斜眼看着柏浔。
“祈福。”
“怎么护国寺不能祈福?”李怀川戏谑道。
“父亲从前常去的是慈光寺。”
李怀川听罢不再言语,柏浔的父亲柏老将军四年前战死沙场,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的隐痛。
二人都不再说话,只驾马一路直上。
慈光寺是城内香火最旺的寺庙。今日寺门前熙熙攘攘,车马都驶不进去,李怀川与柏浔将马匹就近拴在树桩上,便随着人流进寺了。
此刻另一头的崔家马车也无法驶进人群,只得将马车拴在不远的一处的巷口。
佛音袅袅,香雾弥漫。崔周氏带着褚宜和崔茵也进入了慈光寺。寺院里古树参天,殿宇巍峨,飞檐翘角,悬挂上面的青铜铃随风叮呤作响。
“都说护国寺人挤人,怎得慈光寺人也这般多!”崔茵道。
崔周氏给女儿解释道:“慈光寺原叫清心寺,因先太后常来礼佛,遂改了如今的名字。此处别的不提,祈福求愿最是灵验的,今日要好好的为咱们已故的亲人祈祈福。”说罢,她看向崔茵旁边的褚宜,只见褚宜垂眸低头。她不禁叹气,拍了拍褚宜的手。
三人说着进入了正殿,只见殿内一座高大金身佛像矗于正中,佛眼低垂处无数人跪拜叩礼,庄严又慈悲。
崔周氏带着小辈跪拜磕头后,打发她们去做祈福水灯,自去偏殿中听僧人讲解佛经。
众人再出来时,只见圆月已高挂夜空。今夜月明星稀,竟起了点晚风,寺中香客都说这是天遂人愿,会将为亲人祈福的水灯吹得远远的,送入远方的幽冥之地,为他们照亮来世的路。
不一会儿慈光寺后院的小莲河中就挤满了祈福水灯,不可胜数。水灯闪烁着慢慢飘向下游,远远望去犹如缓缓流动的星河。
褚宜捧着下午做的祈福水灯,独自立在小莲河不远处,终于等到人少一些时候,才上前走至河岸。
只见她徐徐躬下身子,蹲在岸边,将手中的水灯轻轻送入河中,又用手拨了拨水,使它们更快地飘走。
褚宜看着飘远的水灯,思绪也跟着飘远。从前的盆兰盂节都是爹娘带着她来慈光寺为逝去亲人祈福的,如今就连爹娘也离去了……
思及此处,褚宜悲从中来,浓密的睫毛轻颤,两滴清泪不由地落了下来。
正悲痛间,倏地一女子尖叫声刺入耳中,紧接着岸边所有的人无不惊叫着四处逃窜。
褚宜转过身来,一抹兵器的冷光正巧映射到她的脸上。她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竟有数名黑衣蒙面人正挥刀砍杀后院的人。
刀光剑影,血肉模糊。已有好些人被伤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更有不少人跌入河中,正奋力地扑腾着水面,一时间场面混乱异常。
褚宜弯下身子朝前堂大殿跑去,谁知刹那间被人从后面扼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慌忙间她瞥到后头人的右脚,想也没想用尽全力踩了下去,后头的蒙面人果然吃痛松手,褚宜立马跑开。
此时另有二人赶来加入厮杀,身姿矫健,出手狠厉,顷刻间就杀掉了许多黑面人。为首的人长剑挥洒,一身月白长袍被鲜血染透;另一人短刃格挡,灵活变换,正是柏浔与李怀川。
褚宜哪还管得了身后的情景,只顾埋头往前奔走,忽地一脚踹入胸口,她整个人被踹得又飞回了原地,顿时只觉五脏俱裂,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她痛得站不起身,捂着胸口躺在岸边地上,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柏浔在与黑衣人缠斗,所向披靡的样子与她脑海深刻的少年模样完全重叠。
杀气逼近,褚宜猛然回神,只见适才踹她的那名黑衣人正手执一柄利剑悬于她的身体上空。
生死临危之际,褚宜下意识地从心底涌上一声呼唤,她脱口而出:“柏明尘!”
喊罢她迅速蜷起身体滚入河中。
那边柏浔听得久违地一声惊呼,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奔而出,慌乱地朝岸边追去。
他利落地将那名黑衣人解决,纵身跳入河中。
李怀川看见柏浔跳河,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怒气,他二人自幼习武,自诩武艺超群,何时如此狼狈过?于是杀向敌人的速度愈发快,剩下的黑衣人眼看不妙,连连撤退。
李怀川怒极,哪肯罢休,径直追出了后院。
跳入河中的柏浔眼见褚宜越沉越深,四年前那种失去的感觉突地从心底再次涌上来,他奋力地追着褚宜游去……
【1】出自《满庭芳 碧水惊秋》——宋 秦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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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元